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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的女儿们(175)

作者:路翎

这对夫妇,他们没有力量分离。就在上午,他们还生活在他们底生活所造成的感情里面,那互相不满足,互相攻击,防御;他们是诚实得可惊,这种感情好像幽谷。但夜晚,蒋淑华病危,他们抱在一起,用他们所有的力量表白他们不能分离。假若他们还能哭,他们便哭,假若他们还能说话,他们便说话。深夜里,汪卓伦觉得一切都错了;觉得他不该失去理智,不该表白,肯定那个可怕的东西。觉得不该使蒋淑华肯定一切已经无可挽回。他重新沉默,企图用最後的理智表露出一种信仰来。然後他觉得,因为他底错失,一切都迟了。何当蒋淑华死亡下去,又挣扎起来,重新要求表白时,他就跪在床前,悲痛地答覆了一切,在内心底交战里产生了正视死亡的勇气。

姑妈和蒋家姊妹们来到汪卓伦家。她们最先坐在後房,然後退到前房,揩着眼泪,沉默着。她们无事做,同时觉得应该有事做;她们全心地替汪卓伦痛苦。这是一个很可怕的夜。当蒋淑华重新扰动,说话的时候,她们全体都来到後房。灯光明亮,汪卓伦跪在床前。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汪卓伦以单调的、孤独的声音喃喃地说。

蒋淑华,靠在枕头上,做着痛苦的手势。她好久不能表达清楚。她指前房,指姨姐们,然後她寂静。在寂静中,汪卓伦颤抖着。

「我对你--有罪。」蒋淑华衰弱地说。

「为什麽想这些呢!我甘心,我觉得顶好,我幸福。相信我。要安静。」汪卓伦以单调的、孤独的声音说。「我这样说不是承认了吗?」汪卓伦恐怖地想。「没有这回事,没有,淑华!」他大声说,喉里有泪水。他底声音证明:他承认了那个可怕的东西。

「我害了你。--在最初,我就不该--你在,我去了,而困苦颤连的一生哟--我怎能丢下这颗心,我怎能够,卓伦!」蒋淑华挣扎着说。

汪卓伦颤抖着。他抓住床边,垂下头去。他冷酷地觉得痛苦已经达到了最大的限度,於是他抬头,用严肃的目光重新看着蒋淑华。

「接受我们底命运!这是每个人都有的!我不会再在这个世上寻找另外的东西,相信我!」他底目光说。在剧烈的内心斗争以後,他相信他们都无错;他承认了,并且承担了那个可怕的东西。严肃的勇气在他脸上出现了。

但蒋淑华,虽然说着、表现着她对那个可怕的东西的认识,却不愿相信;因此不愿明白汪卓伦底眼光。在恐怖和苦闷中,蒋淑华渴慕温柔。

她向着汪卓伦。

「难道他还不能明白我?是的,是的,我要看看。」她寂静了,於是觉得世界已经寂静了。她觉得周围落着黄色雨,水滴传出单调的、寂寞的声音来。她觉得身上沾了污泥,她努力移动,想摆脱这污泥,但不可能,她感到大的苦闷。她听见有单调的、凄凉的钟声,最初好像是房内底钟声,後来就变成了不在什麽地方却在空漠中响着的钟声。觉得是苏州的钟声时,她感到她所渴望的温柔;钟声--模糊的,然而确然存在的--在空漠中响着时,她心里突然安静。她觉得,她已经在没有注意的时间里摆脱了那可怕的污泥。她依然在凝视着汪卓伦。那种严肃来到她底脸上。她懂得了,并且承认了江卓伦底眼光所说给她的。「是的,我不再说什麽了!我一无遗憾。我丢得下这颗心!」她想。

「淑华!」汪卓伦,在蒋淑华底沉默里,有了恐怖,企图否认他所承认的,喊。

蒋淑华看着他。在嘴边露出了安静的笑纹。

「要水吗?」

蒋淑华看着他,不答。

「孩子,他睡了!」汪卓伦温柔地说。「我不会再寻找什麽另外的东西的了,淑华,我不会的!」他加上说,回答着她底眼光--他以为她底眼光要求他回答这个。

蒋淑华明白地在喊她,轻轻地点了头,看着姊妹们。然後她软弱下去--

姊妹们走到床前。蒋淑华悄悄地死去了。於是大家悲痛地啼哭起来,但汪卓伦无声,他伸手盖住了蒋淑华底冷了的眼睛。证明了她确实已经离去,他在大家底哭声中站起来,走进了前房。他打开帐子,看着酣睡的小孩。

「现在她去了,我们什麽也没有了,在这个世界上--」他想,突然哭出猛烈的、可怕的声音来。

蒋淑华死去的第三天,爆发了芦沟桥事变。汪卓伦埋葬了妻子,在七月十五号重新到部办公,不感觉到这个事变,这个席卷全国的猛烈的潮流有什麽意义。从七月到八月,汪卓伦消沉地沉默地到部办公,晚上回来照护小孩,并整理蒋淑华底遗物。蒋家姊妹们和少数的几个朋友替他痛苦,常来看他,但他并不需要这个。他希望孤独。他希望一个人坐在房里,坐在灯下,坐到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