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丽英翻箱子,又在揩眼泪。蒋少祖注意到箱子里面的旧式的、大红的绸衣。
「这个衣裳是你底麽?」他忽然狡猾地问。
「是我底!该死!」沈丽英说,责备他,但看着他,希望他再说。
「是坐大花轿用的吧,」蒋少祖狡猾地皱着眼睛,问。
「没有出息!」沈丽英说,脸红了,快乐地笑着。
陈景惠拿起绸衣,把它抖开来,快乐地笑出了声音。沈丽英笑着看着绸衣。姑妈简单地笑着。太阳照在绸衣上,房里闪动着红光。
发胖的、弄得肮脏的陆积玉端水走进房来,看见展开着的红衣,站了下来。她看着母亲,又看着陈景惠,然後向洗脸架走去。蒋少祖笑着转身,碰在她底面盆上,水泼了下来。「啊,对不起!」蒋少祖愉快地叫,但随即就怀疑地看着不笑的、严肃的陆积玉。
沈丽英皱眉看着女儿,用眼光提示她她应有的礼貌。「没有关系--」陆积玉说,猛然脸红。她回头看了那件堆在箱子里的绸衣一眼,垂下了眼睑。沈丽英明白她底眼光底意义,感到痛苦。陆积玉深沉而细心,明白母亲底一切:常常的,母亲为自己底第二次的结婚而对女儿歉疚,感到痛苦。常常她为这个对女儿发怒。
「你不会让开一点走吗?」她皱着眉,压制住愤怒,说。陆积玉迅速地往外走去。
「有什麽希奇!马上什麽东西都光了!」她低声抗议,看了那件发着光彩的红衣裳一眼,走出房。
「尽讲些令人痛心的话!--」沈丽英说,突然哽咽了起来。
陈景惠接过小孩去。
「多麽快:一刹那就是十年了,少祖!」沈丽英说。听见床上自己底小孩在哭,跑过去喂奶。蒋少祖疲乏地、严肃地看着她。陆牧生喘息着走进房来。
「啊,你们来了!--船票又涨了!又涨了!战事吃紧--快!快!今天夜里十二点钟上船!」他大声说,走过去把每个箱子都闭起来,他底脸在打抖。
「你走麽?」蒋少祖问。
「我不走,政府底命令。」陆牧生皱着眉头,不满地说。「那麽--汉口再见!」蒋少祖懒洋洋地笑着说。沈丽英和姑妈跑到门边。
「汉口见--各人平安,少祖!」沈丽英说,又要哭。「忘记告诉你,纯祖不肯走!你一定要想法子,少祖!」她说。
陆明栋找到了他底最好的朋友--每个少年都有一个,并且只有一个最好的朋友--向他辞别;然後和这个朋友同去走马路,走北极阁和玄武湖,向南京辞别。陆明栋心里充满了感激,沿路向这个朋友低而热切地说着话;这个朋友也和他一样。他们很好吃,半天内吃了很多东西;他们说要吃光南京所有的他们最爱好的东西--但这范围也是很小的,没有越出莲蓬、豆沙馒头、冰棒等等的可怜的东西底界限。回到城内时,他们吃得发胀了,踌躇而忧郁;但陆明栋,不知道什麽是限度,再次地要求那种激情。他把自己弄得忧郁而痛苦,不明白一切,他认为这个晚上是值得纪念的,他以後要永不忘却。他到处,在内心和外部找寻值得纪念的东西,因而弄得一团糟。
回来时,已经晚上八点钟。他非常悲伤--主要地因为他是这样混乱--慢慢地行走着。快到家时,他看见他所熟悉的那个卖豆腐的人家正在搬家,门前停着板车,很多女人围着大声说话。
「他们也要走了!从此我见不到他们了!」陆明栋想,站下来。明白了这里有值得纪念的东西。
板车堆满了东西,前面拴着一匹瘦小的马。板车移动了,於是周围爆发了告别的叫喊。
「来日见,邻居!」
「来日见!」躺在板车上的男子以深沉的大声回答,忧郁地笑着。
有一扇门打开了,露出灯光,奔出一个肥胖的女子来。「你们走啦!这麽快就走啦!」这个肥胖的女子冲到板车前,叫。
「我们下乡--各位邻居,来日见!」车上的抱着小孩的女子大声地叫,声音非常尖锐。大家站在街边叫喊,板车驰到街口,还在叫喊。板车在灯光明亮的地方转弯了,消失了。
陆明栋感到这一切是非常的,他因自己没有权利叫一声而苦恼。他确实记得,并且乐於记得,在他所经历的一切苦恼中,没有一件是和这种苦恼相同的。
「他们这些人多麽相爱啊!」他想,沮丧地走进门。
全家都在焦急地等待他。行李和箱笼堆在台阶上,邻居们笑着站在小的院落中,各处有灯光。姑妈已经跑过了一切地方,告辞了她底南京。沈丽英已经藏好了钱--她要把丈夫留在南京,独自负担这个家庭向异乡流徙。陆积玉抱着奶儿,冷静地站在箱笼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