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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的女儿们(140)

作者:路翎

蒋少祖还没有意识地去思索这些,因为他是非常的忙,并且对家庭生活底一切总是不觉地逃避。他用习惯的恼怒、嘲讽、尊敬、怀疑和自慰来对付这些。当陈景惠向他妒嫉地袭击的时候,他还是这样。如常有的情形一样,这个在外面的世界里是明确地进攻着的人,在自己家里却总是逃避着。

陈景惠活动到他底社会圈子里去了,在这个活动里,陈景惠显露了非常的现实手腕。她原是信仰蒋少祖底才能和成功的,而在和蒋少祖底周围的接触里,这种信仰便在可惊的热情底支配下变成了那种女性的迷信了。在这些活动里,她意识到她是天才底代表人,用非常的现实手腕替她底丈夫开辟着道路;虽然在回到了被不知从什麽地方来的寒风吹袭着的家里去时,夫妻间底感情并不和谐。

虚荣和野心,是像大风一样,吹走了陈景惠心里的一切怯弱和怀疑。但蒋少祖是不愿承认她底权利的,既使所有的人都赞美她,他也不愿承认。在他觉得有保留的必要的时候,他就对她露出古怪的、尊敬的态度。这种态度最初很稀少,但愈来愈繁密。朋友们都觉得,蒋少祖是太不能明白他底太太在事业上的价值了;但蒋少祖觉得,除了他自己以外,任何人都不能明白她在家庭里的价值,即给他造成了这样一个不安的、苦恼的世界。

陈景惠底价值是被公认了,於是,不管蒋少祖底心意怎样,她和他一同,以矜持的、冷静的态度出现在公共集会里了。

在这几个月里,上海底活动是非常的多。航空救国、卫生救国、跳舞救国,--有几千种名目。这些救国的东西,是和北方的恶劣的政局相应,出现在上海,而作为上海这个世界在壮烈的史诗里所唱出的诗篇的。蒋少祖对这一切是愤怒而苦恼,他觉得他是处在渺茫中,但同时他更积极地活动着,因为活动增强自信。

五月初,蒋少祖对他底年轻的群众做了一次关於法西斯政治的演讲。这次演讲是两家和蒋少祖们有关系的报馆和一个职业协会发起的,地点依然在那次欢送访问团的银行大厦。

这是蒋少祖第一次作这种公开的大演讲。这件事证明了他底成功。

蒋少祖,在确定了这件事後,首先便想到是否可以让陈景惠到场。无疑的,她自己是一定要去的。

晚上回家的时候,他发现她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她刚从什麽地方回来,没有换衣服,并且显然坐下来便没有移动,在那里兴奋地等待着。她用疑问的、不满的眼光注意着蒋少祖。蒋少祖向她看了一眼,走进内房。

好久没有动静。陈景惠依然坐着。保持着她底艳丽的、繁复的衣妆。随後她坚决地走进内房。

「我疲倦了!」她柔和地说,笑了笑,坐在摇篮边。「从前你说:我倦得很!现在你却说:我疲倦了!」蒋少祖想,看了她一眼。

「小寄在睡觉,奶妈出去了,还在睡觉。」

「你,买了什麽东西吗?」蒋少祖,露出不自然的、掩藏的目光,瞥着房内。

「我何需买东西!自然有人送来。」

说了这个,陈景惠就环顾,她底打着口红的嘴边显出了轻蔑的纹路。

蒋少祖看着她,同时抓紧了椅背。

「我今天在街上看见了王桂英。」忽然她说,声调变得倔强,眼里射出了恼怒的光辉。

蒋少祖严厉了,猛力地推开了椅子。

陈景惠轻蔑地笑了笑。

「不管你怎样,你不愿意你底妻子提起这件事,是不对的!」陈景惠站起来,高声说,「你是一个专制的魔王,一直到今天,还忽略别人底生命!」

「住嘴!」

「我不是喜欢闹事的!我信仰你,但是你侮辱我,你底妻子!」她走上前来。「你所有的我没有,我底一切则完全交给了你!我没有犯错,我没有!是我替你在社会上掩藏这件事的,不是别人,虽然我相信你对我的爱情--」她沉默了,她皱眉,变得粗戾,难看。高涨的热情使她底脸重新发红。蒋少祖怀疑地、激怒地向着她。

「刚才,我不过跟你说我看见了这个人,像你说看见了什麽人一样。假若你也能把这件事情认为是过去了的创伤--我今天是太不小心了。我是太不小心了。」她用颤抖的声音说,眼里有了泪水,走回椅子,蒙住了脸。「你,明天有一个讲演吗?」於是她抚慰地问。

「你,心里觉得怎样?」蒋少祖皱着眉,问。

「不要关心我。」她说,凄凉地笑了。「问你自己的事。什麽是重要的?」她说,以那种温柔和精致,注意着自己底呼吸、动作、声音。她耸动肩膀,胸部颤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