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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的女儿们(142)

作者:路翎

「太阳,是从那边照进来。」她向朋友说,指着窗户,然後庄严地坐下来。

「这些人懂得什麽?还不是出风头!多麽糟啊!」她想。「多麽糟啊!少祖怎样想。但是他是蠢得很,一定不懂得这个!难道这就是我们所需要的麽?我要向他说明,--是的。」她烦恼地坐着。现在她是在心里明白了她在这个世界里的任务了,她在这里,虽然是荣誉者,却更是憎恶者和防卫者,她烦恼地冷静地坐着。

蒋少祖向台下微笑着,然後又变得忧愁。他是在忧愁和他如此地联系着的这些人们不理解他。在他底微笑里,他是原谅了他们。他盼顾了场内,注意到了射在场侧的,明亮的阳光,和阳光里的某种魅人的艳丽的颜色。他突然感到他底心灵又有了一个冒险的经历。於是他短促地闭上了眼睛。在他脸上有了苍白的、柔弱的、女性的神情。

「这一切对我只是一种抽象!谁能懂得?所以,对於他们,我也只是一种抽象!啊,这个世界!」他想。

於是,在那种使上海一切演说家羡慕的、可贵的安静和细致里,蒋少祖开始了演讲。他脸上有苍白的、嘲讽的微笑,好像他是在嘲讽着面前的这个「抽象」的世界。他的这一切使场内安静了,给场内投进了一种愉快的空气。好像是蒋少祖和这一切人之间,虽然相互强烈的存在,却因为是抽象的存在,所以永远互相取予,互相调和。蒋少祖底这种哲学是成功的。他感到了锋锐的快乐,正如企图相互抽象存在而不能的夫妇关系给了他以锋锐的苦恼一样。

蒋少祖鼓动了必需的热情。--阳光在艳丽的颜色上安静地辉耀着。

他叙述了法西斯政治底历史基础和希特勒个人底性格、历史。在他描述着国会纵火的时候,由於他底活泼的讽刺,场内不绝地有掌声。

他停下来,微笑着,等待掌声过去。

「我们所检讨的是法西斯政治,它是资本主义底总危机,和德国的国民性与历史传统造成的。」他收敛了笑容。严肃地说,「希特勒对捷克,对波兰,对北非和东南欧的领土要求,是不能像现在这样对付,是绝不能在资本主义底一切政治外交里获得解决的。这就是欧洲底秘密。如此,人类底痛苦将没有终止。」他用富於表情的低声说,看着场内。「如此看来,中国底事情也不是从它本身能够解决的。以帝国主义对帝国主义,以民族主义对民族主义--是完全不可能的!我们要从痛苦中走出来,我们就要看得更远,人类底渺茫的远方!」他以手指前面。「同时,力量就在我们心里。民族解放,是社会的解放!」他有力地说。

蒋少祖在鼓掌声中忧愁地、安静地走下了讲坛,好像无论他向这个世界表白了什麽和取得了什麽,他自己心里总另有着一个奇异的世界似的,群众站起来,涌出门,场内充满了纷扰。他在讲台边略略站了一站,皱着眉凝视着这种纷扰。「啊,吃不消,吃不消!」他向朋友迅速地走来,笑着说。

陈景惠用一个爱抚的微笑迎着他。和走进会场时完全相反,现在,当场内纷扰起来的时候,她感到她是获得了解放,有了享受外面的春天的阳光的一切可能,--较之目前的这个使她紧张的世界,她是宁愿需要自然的、恬适的东西的。每次的鼓掌(这些掌声都是她所希望的)都使她漠然地不安,现在,这一切是过去了,於是她用那种朴素的微笑欢迎了蒋少祖。

这个微笑使蒋少祖幸福。那种休憩的安宁是来到了他底心里。他觉得很意外。他愉快地笑着,看了她一眼。「我是真的明白了她底价值!」他想。

但当发现有几个年轻的男女向他走来时,他重新露出了忧愁的、疑问的表情。这几个年轻的男女,是属於喜欢保留名人底签字的一类的,他们要求蒋少祖签字。男学生们是直率而恭敬,但女孩们却露出那种热情的羞怯来,互相笑着,犹豫不前。陈景惠提着上衣站着,向她们笑着了解的、赞可的、优美的微笑,如在交际场中应做的,但她心里是愤恨和轻蔑。

「蒋先生,请你--」女学生说,笑着伸舌头。「啊,啊,好的!」

蒋少祖匆促地说,接过她底美丽而精巧的签名簿来。「你们学校里,有各种活动吗?」突然地,陈景惠走上前来,笑着高声问。

「我们学校里很不满意--」女学生严肃地回答。还想说什麽,但止住了。

「啊!」陈景惠笑着点头。

「这些学生多麽单纯可爱!」学生们走开後,她快乐地向蒋少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