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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的女儿们(139)

作者:路翎

因此,蒋少祖在外部的事件里,是冷酷起来了;永不把惶惑显示给别人,永不求理解,永远利用世界,和世俗战争!但这种成功,是得力於他底放纵的内心的。在他愈冷酷的时候,他底内心便愈热炽。正是这种内心底热情和哲学,使他能够镇压了过去的控诉,并且获得了进行他那种战争的力量。

在这个时代,一切这种自由的进步,都显露出激进的色彩。中国底东西,常常是强烈的、血质的。在这一切以外,还加上了一种非这个中国所熟悉的灵活和华美,蒋少祖获得了群众。

蒋少祖是国际问题专家,在经济上有着好几家报馆底经常的接济。并且在这年春天,他获得了这个圈子里的出色的女性底注意。这一切,在上海,是把这个年轻人放置在有利的,魅人的位置上了。他最初加入了在政治界里名誉不好的派别,然後脱离了,加入了另一个。他是进行着所谓人民阵线的活动。在他心里,是有着愈来愈强烈的政权的野心。--蒋少祖所获得的那些女人们底注意,是使他自己也吃惊的,因此他赶快戒备,而露出乖顽和顺从来了。他接到一个不知名的女子底来信,要他公开地谈一谈恋爱问题。其後又接到一两封,是某个知名的女子写来的,在信里热情地提出了好几个问题。

他非常优美地回答了後者,说自己从来没有,也不想研究这些问题。

这一切,在孩子诞生底刺激後,连续地刺激了陈景惠。依照着这个时代的母性高於一切的议论,陈量惠是应该完全丢开过去的一切,而在家里喂小孩的,但她并不这样。以前两年,她倒是安静地在自己底交际圈子里生活着,而蹲在家里的,但孩子底诞生却使她经历到了那种要求肯定她底已有的和应有的一切的不可抑止的情热。用平常的看法来说,就是这个女子已经消失了她过去的幽静的美德,而变得妒嫉了。

以前两年,陈景惠是还像女学生一样,痛苦、善良、热心、不敢思想、易於羞耻。她好像不明白,在这个世界里,什麽东西是她底或应该是她底,她时常显得混乱,软弱。在金钱上、友谊上是这样,在爱情上也是这样;她永远退避,显出那种被世俗认为是美德的、怯弱的态度来,似乎她底年龄是大於她底心灵。王桂英底事情是给了她以致命的创伤。但以那种怯钝、消沉,她掩藏着,逃避着这个创伤。她底这种表现增加了蒋少祖对她的不注意。

但孩子诞生,她底创伤同时流血。她是经历到可怕的怀疑,因为她现在是另一个生命底母亲了。她是必须用她底已有的、应有的一切来养活她自己和这个新的生命的,因此,那种情热爆发了。孩子诞生以後,这位女子是迅速地成熟了。她是有了无数的需要,无数的感情,并且是那样执拗,非达到她底目的不可。因此即使在单独和孩子相处的时候,她也不能忘记她是处在怎样的世界里,不能忘记她和这个世界的相互的要求和抚慰。如蒋少祖常常发觉的,在奶妈不在的时候,陈景惠是时常坐在摇篮边,在镜子前妆饰着自己,并且妆饰着小孩,向小孩笑着那种与其说是母亲,不如说是感情纤巧的谄媚者底笑容。好像她企图把小孩造成那种她新近才发现的,最能够造成一个恩宠的世界的模样。

和小孩之间所表现的这种情形,是更强地表现在和蒋少祖的关系里。微笑、议论、批评、苛责和恐吓。冰冷的意志,和花言巧语是同时使用着,造成了使蒋少祖舒适而又苦恼的,一个女性所能创造的最高的、迷离的世界。最初是物质的奢侈,其次是对一切事件的坚强的干涉和参与。

陈景惠,在她底可惊的进展里,抓牢了她底已有的和应有的一切,而造成了一种不可摧毁的理论基础。上海底一切和蒋少祖底一切,刺激了这个理论底诞生。在她底生活里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她底思想运用得这样灵活,并且接触得这样广泛。首先她检讨了她底一切朋友的生活,随後她记起了她以前所不敢想的,她以为最好的生活。她从这些里面抉出了她底理想。

对於蒋少祖底声名,她现在是敢於肯定了,她是渴望着那个辉煌的位置。於是在这种努力里,她底教养、知识、意志、和热情都得到了正当的归宿。

蒋少祖是乐於这个,也对这个苦恼的。陈景惠所造成的温柔的世界--这是以前未曾有过的--使他快乐,但在这种温柔里,却又有着某种不安定的东西。好像他们底家庭是因新的生命而照耀着光明,却又从深深的基础里动荡着。好像这个光明的家庭是被从不知什麽地方来的寒风膨胀着,吹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