舰队移转时,汪卓伦注意到了泊在远处江岸的、赤裸着大炮的、各帝国底军舰。
一道阳光投射在进行着的舰队上。宁海舰底雄伟的舰桥上,旗手挺拔地站在阳光里。汪卓伦带着最大的感激,以酸湿的眼睛凝视着进行在诸帝国底军舰间的、中国底哀顽的、小小的舰队。阳光时而在这艘舰上闪耀,时而在那艘;有时在炮塔和舰桥上,有时在舰尾。汪卓伦看着这个舰队,好像儿子看着他底离别的母亲:由於这个离别,他和他底母亲是都交给了残酷的、未可知的命运。
舰上笼罩着寂静。大家都在看着驶去的舰队。
「他妈的它们去了,一直开到日本!」在汪卓伦身边,一个强壮的水兵大声说。汪卓伦流泪了。
「多麽好!去了!」汪卓伦含着眼泪向自己说,「假若有一天真的这样去了,也许就在明天,在今天晚上,外面就是广阔的海洋!是钢铁的,是血和肉的,是记着祖先和後代的,不胜利就不要回来!不胜利就和敌人一起沉没!我也要去,我就要出发!」汪卓伦,感激着,想,并感到身边的那个水兵,和舰上的一切人们都这样想!「是的,我看见了什麽是最高贵的,当那个炮口衬在白云下,我感到了生命,理想,权利!我也感到了什麽是最伟大的,这里,是我们底百姓,我们底首都,我们底祖国!」他想。他望着阳光灿烂的远处:舰队消失了。
「唉--那个日本鬼啊!」在他身边,水兵大声说。
甲板上有了谈话声和凌乱的脚步声。舰长快活地穿过了水兵们,有趣地在阳光下眯着眼睛。
「你们不错!今天不错!」他大声向水手们说,带着天真的豪兴,像赌棍夸耀自己底牌。
「啊,他是这样管理他底部下!」汪卓伦回头,想。舰长快活地走向他,不停地点着头。
「老兄,恭喜!他跟你说什麽?」舰长大声问。同事们和愉快的水兵们围绕了汪卓伦。
「没有说什麽。」汪卓伦回答,怕显得傲慢,笑着。但这种笑容是温良的、苦难的人们底笑容,忧郁而深沉,闪耀着辛酸和屈辱,并且闪耀着严肃的抗议。
「说什麽呀!又不是秘密!」
「没有说什麽。」汪卓伦固执地说,带着同样的笑容。「我听见他说:太阳被遮住了,但是日本人不懂!你们觉得怎样?」舰长环顾,说。「啊,太阳被遮住,好极了!」汪卓伦沉默着,以责难的、亲切的、凄凉的眼睛凝视他。
外部的世界所贵重、所肯定的,正是汪卓伦对它感到惶惑、羞惭、和恼怒的,因为汪精卫底那两句话,汪卓伦在半月内便升了级。并且得到了一种含着讥讽、嫉妒、和赞美的荣誉。汪卓伦深深地感到屈辱,每次遇到这种恩宠,总经历到汪精卫向他问话时的那种混杂的、软弱的情感;每次总给以沉默,给以责难的、亲切的、凄凉的注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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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段时期里,蒋少祖感到,在他底周围,世界是展开着,运动着,好像戏剧。对这个世界,他底工作是冷静的观察。这个观察是每一代人每个人都企图做到的,但只有少数的智慧的心灵能够做到。这种工作是需要殉道的,明澈的,不可思议的精神。并需要彻底的孤独。
蒋少祖是在他底生活里造成了这种他以为必需的孤独。但也许不是他造成了孤独,而是孤独造成了他。他是处在当代中国底最激动的社会圈子里,他底活动能力是颇为可惊的,但这种活动是他在他底哲学理解成手段里的活动,即隐藏自我,不求别人了解,因而激励自我的活动。所以这种活动是使他英勇地走进了孤独。并且使他感到,在他底锐利的心灵之前,世界是如戏剧般运动着。
理解一切因果,安静地坐在自己底书桌前的时候,仔细地回想着半个钟点以前在公共场所的自己底行为和别人底行为,并且揣摩着这些行为,设计着更美好的场面:谈话、动作、掌声、微笑、感谢的然而威严的视线--这些,是蒋少祖底最大的快乐,是照耀着他底青春底峰顶的无上的光明。
他觉得他所得到的孤独的思想将引他到荒凉的、伟大的旷野里面去。他是正在走进去,不时瞥见它底神秘的远景。他采撷了花朵,有了诗歌,感到了人类底热情和慾望,在时间底急流里所散发,所凝聚的芳香。他觉得别人没有权利知道他心里的这一切,正如尼采底着作,诗的灵感底泉源,别人是没有权利理解的--那种心灵底权利。孤独是给他底生活散发了芳香。在这个上面,他是热烈的、放纵的,正如他本来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