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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的女儿们(141)

作者:路翎

「啊,多麽可贵的感情!怎样?究竟经过了什麽事?」蒋少祖想。

「少祖,记住创伤。」陈景惠动情地说,看了摇篮一眼。在她底脸上,代替刚才的难看的粗戾,出现了丰富的、迷人的表情。

蒋少祖看着她,那种近於忏悔和爱情的,但又不确定的东西,在他心里颤抖了起来。

「明天的演讲,你去,啊!」他说。

「我,要去的。」她回答,看着他。她底眼光说,「为了你,我要去的。」

蒋少祖,好像明了自己应该回答什麽,上前拥抱了她。但当她底激动的身体--这个女子现在是多麽容易激动!在她底丰富的情热里,她是到处都发现她底生命底美丽的意义--在他底胸前颤抖着时,他便突然感到了锋利的苦恼。

他没有理会他底苦恼,爱抚着她。脱开她後,他在房里徘徊了起来。

「我底事业需要你。」他温柔地说,即刻痛苦地走出房,蒙着脸站在壁前。

「一切是已经怎样了?什麽时候开始的?」他想。

因为人们不愿过那种灰白的生活,又不能脱离它,人们便想从这种生活里创造出他们所想像的东西来。各种热情是在这里面撞击着,造成了人们所不能,所不愿理解的痛苦。为了企图得到某种难以说明的东西,人们就利用过去的创伤来激发热情,而掩藏现实和利己。

「一切是已经怎样了?--但不是很好麽?但不是也有好的东西麽?所以,她是有价值的,在我底事业里。」那个可怕的痛苦缓和以後,蒋少祖想。

房里有婴儿底哭声。蒋少祖走了进去。陈景惠抱着婴儿,那种姿势,好像要把婴儿献给谁。陈景惠低语着,笑着,带着戏剧的风韵。

「你看小寄,多可怜的,小寄,」她说,扬起眉毛来。脸上有短促的迷惑,她盼顾,似乎她体会到了某种空虚。「啊,他是多麽像你,在你高兴的时候,啊,也像我!」她加上说,企图填补这个空虚。

但她静默了,以严肃的,疑问的眼光看着小孩。这个沉默填补了空虚。

蒋少祖站在旁边,露出了尊敬的、愁闷的表情,看着她。

蒋少祖和陈景惠走进会场时,脸上有类似的表情,他们脸上都有着严峻的、沉思的表情。陈景惠精心地考虑了,她底衣妆怎样才能在这种场合显得朴素而庄严。她是激动地思索过,怎样的一种风姿,才能表达出她所认识了的一切:智识、教养、地位、社会关系。在这种激动的考虑以後,走进会场时,她就变得冷静。她是有些恐惧,但在廊道里走了几步以後,意识到自己仍然把握着生活里的最好的部分,她便冷静而严峻了。这种外貌是显得大於她底年龄,但在这个社会里,人们是奇怪地长久地停滞,又奇怪地飞速成长的。这种外貌,是使她变得很像那些在公共场所常常出现的、谋取妇女解放的妇女们了。

「是的,我一切都没有弄错!大家要注意到青色的衣服和我底表情。临时我才觉得完全应该像这样--在我心里,是有着权力!」走过喧骚的会场时,陈景惠想。她是偶然地用「权力」这个字表明了她心里的东西,但在这种表明里,她底生命是明朗了。她决未获有权力底男性的观念,但她是确实地领有了权力底女性的感情。

「不要看别人,就是熟人也不要看,这里是和别处不同的。」她想,严峻地向着讲坛,感到她底英勇而镇定的蒋少祖是走在她底身边,感到无数的目光,对它们感到敌意,走过会场。

「并不是我要求他们,而是他们要求我。」她想,回答着在她心里激动着的,为一个处在不和谐的高位上的女性所有的企图谄媚全世界的,又与全世界敌视着的感情。回答这些目光,她露出从容、严肃,和冷淡。没有人知道,在她心里,是燃烧着关於她自身的赤裸裸的思想。正是在这种场合,因为防御底需要,她底思想才变得如此的明确、赤裸。「我决没有错!他们为什麽不鼓掌呢?」她想,皱着眉走到讲坛前面。她看了蒋少祖一眼,然後以烦恼的、搜寻的目光,环视着场内。

蒋少祖没有看她,走到讲坛边去和两位朋友低声谈话。陈景惠走过去,向朋友轻轻地点头,笑了一下,然後又露出烦恼的表情。

「为什麽这些人这样地走来走去?」她说。

蒋少祖看了她一眼,好像说:「我明白你。」走进左边的房间,又走出来。

在蒋少祖忧愁地安静地走上讲坛时,场内起了掌声,陈景惠向着场内,烦恼地看见了在左侧坐着的几个漂亮的年轻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