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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的女儿们(132)

作者:路翎

一月来,他加入了海军部所举办的训练班,赴镇江受训。他底这个行为招致了同事们底猜凝和非难。最初长官阻碍他,其次蒋淑华反对他,但他委婉而固执地表明:他要加入训练班,否则便离开海军部。四个星期後他回来了,健康愉快。发现他并无从这个受训陞官的意图,同事们就减少了非难。

但他是有着企图的,虽然说不清企图什麽--这是那种在平静发展的生命里逐渐增强着的渴望。回来後他深深地感到痛苦,发觉这个世界是如此地对待他,发觉他已经再不能安心立命地埋没在公文堆中了。生活是再不能照旧继续下去了,青春,--短促的,迟暮的青春是就要消失了。

於是又到来了忧郁、反动。漂泊者底寂寞的歌不是要好些麽?无希望的孤独不是要比现在的这种处境要好些,要美些麽?

忧郁、坏心情、夫妻间底小小的不调和、财产底烦恼,和这个世界底腐败、没落。但一个偶然的事件把他吸引到广漠的天地中去,他经历了他所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激动,瞥见了荣耀的未来。

四月初,紧接着汪精卫在日内瓦发表了溥仪称帝的原文,向国联「抗议」以後,日本派军事特使来南京。由於奇异的心理,南京官方允诺了日本特使底请求,布置了一个小小的军舰检阅。优秀的、聪明的、知道怎样做才合式的汪精卫陪同着日本特使检阅了宁海舰和其他几只停泊在下关的军舰。--

汪精卫向日本特使表示,这并不是一个军事性质或政治性质的检阅,而是一个「交谊的欣赏」--这个说法奇异、暧昧,但适合於说话者底心里和「女性」的「天才」。虽然是一个友谊的欣赏,或正因为是一个友谊的欣赏,海军部在接到通知後忙碌起来了。海军部最初愤怒,认为这是侮辱;由於不知从哪里来的暗示,大家都觉得这是在「替别人擦靴子」。但同时便展开了紧张的工作,希望让日本人看见漂亮的、愉快的货色,因为汪精卫愿意如此。

汪卓伦讥讽说这是让日本人看看他们底出品在中国并没有被弄脏--大家都知道,宁海舰是日本制造的。汪卓伦阴郁而辛辣地到处反覆着这个讥讽。在这种他觉得可笑的忙碌里,他经历到那种锐利的辛辣的快感。他没有思想,有时阴郁,有时兴奋,到处打听关於这件事的笑话,笑话是非常的多。处在怪诞的地位上的敏感的国民,是惯於把他们底悲愤变成讽刺的。

汪卓伦变成了出色的讽刺家。在兴奋里,他走进别的办公室,用讽刺攻击那些老於世故的、认为一切都是办公事的同事们。他结识了几个同志攻击这些麻木者。而当他回家的时候,在路上,他第一次痛切地想到国民底麻木底可怕。

他想这种麻木是就在他周围,密密地围绕如墙壁,但他平常很少思索它。他记不起他曾否思索它。他在春天的、喧闹的、黄昏的街上静静地走着,想到周围的人们,生活着,发出声音,而不知道生活和声音底意义,并且根本不关心正在威胁着他们底生存的,重大的事件,觉得愤怒。他觉得他是在一个极狭窄、极窒息的地域里行走,看不见任何光明,任何觉醒,看不见浩荡的江流和高耸的山峰,一切都僵冷、虚伪。自私、麻木、灰色,威胁着他底凄凉的生机。

他开始怀疑他自己是否已经麻木。他忽然觉得自己已经麻木。他记起来,对於检阅海军这件事,他完全没有去思想。而他底随便的讽刺是遮盖了事情底严肃的意义。他忽然酸楚起来,觉得这件事情是应该使人痛哭的。

他皱着眉,闭紧嘴唇,大步地在街上走着。

「是的,随随便便地对付一下,骂一下闹一下,就像蒋少祖说的,过上几年就完了!就埋在那里,自私可怜,争权夺利,麻木不仁!哪一个人不曾有过理想?为什麽我今天那样随随便便地兴奋?这个麻木不仁的世界,有什麽事值得兴奋?」他严肃地想。「我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但我总是一个人!我觉得麻木的冷风四面八方地吹着我,吹着我!」他用兵士的姿势在街上走着,感到从彩色的霓虹,从车辆,行人,有麻木的冷风吹出来,这种冷风扫荡了这个国度,吹着他,爱着而又恨着这个国度的汪卓伦--他以兵士的大步行走。「我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但总是一个人,我有权利,也有责任!」他严肃地想,以兵士的大步行走。他忽然盼顾,希望捉住向他袭来的麻木。随即又看着前面大步行走。

「我要跟她说。」进门时他想,叹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