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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的女儿们(135)

作者:路翎

「他们要让我做什麽?--我这样的人?」他想。

瘦长的、焦躁的舰长向他们走来,向他们笑着。他使他们注意到舰上的一切。注意到人手底缺乏。舰长说:有很多人生病了。这是一艘一千多吨的,陈旧的驱逐舰。「制服不整齐。昨天我们一夜洗了。」舰长示威地说--汪卓伦觉得是如此--於是走开去,在甲板各处发出他底粗糙的声音来。

水手们开始列队。他们底动作、注视、制服、手,需要做最後一次的检查。他们站在阳光下,但并不感到阳光,他们底相异的脸上有着相同的安静的、涣散的、无期待的表情,同事们走到舰首去。汪卓伦退到栏杆旁边站下来,注意着进行的这个世界。

他即刻便明白了这个世界,觉得它是他每天在南京,在办公室里和街上见到的。他发觉,对这个世界,他是没有热烈地期待或热烈地反抗的必要和可能的。内心底热潮和诗歌消失了。他安静,优美地靠在栏杆上,觉得安静就是幸福。

现在他觉得,在他这样的年龄,刚才的那种内心底热潮是可笑的。刚才,在汽艇上,他觉得能在水手们列队之前到达舰上是最大的幸福。他在水手们列队之先到了舰上,但他并不幸福,并未遇到他所预想的活跃的、自然的、阳光闪耀的图景。他所见到的是:水兵们静静地列着队,让长官检查制服、眼睛和手掌。而这一切,是准备给日本人看的。

他现在才重新想到这一切是给日本人看的,这艘驱逐舰也是日本建造的:它曾经开到福建去镇压过叛逆。汪卓伦露出了中年人底那种镇定和悠闲,注意着水兵们。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狼狈的水兵被发觉领扣不全,挨了打。舰长弯着腰走过行列,在这个水兵面前站下来,用那种目光看着他,使他失色,露出了昏晕的笑。他挨了耳光,露出了牙齿,在行列里摇晃着。

「滚出来!滚到下面去!」舰长叫。

这个兵迷惑地走出行列,不停地在裤子上擦着手。他底手是脏的,弄污了刚洗的白制裤。

「报告,我一个人,一个人--」他用破碎的声音说,眼里有了泪水。没有人知道他底话是什麽意思,但显然他希望留在行列里。

舰长扬起拳头来威吓他。他闪避着,然後他突然地举着手抱头,离开了甲板。

舰长侧着头,跨着大步继续地检查。水兵们注视着他。第二次走过时,检查手掌,水兵们伸出双手,先是正面,然後是手背。阳光照耀着,风吹来水汽,这种检查在极大的沉默和紧张里进行着。

然後,在舰首,军乐奏起来了。汪卓伦在江面上所听见的军乐是优美、雄壮、辽阔的,但在这里,依然是同一的乐队,却是愤怒、粗糙、无表情的。

汪卓伦倚在栏杆上,嘴唇紧闭着,眼里有酸湿的光辉。「汪先生,他们要到我们舰上来,来的时候,你在这里!」

舰长带着温和的、满意的笑容说,指着舰梯口。「好的。」汪卓伦回答。

检阅开始了,汪卓伦注意着江岸。江岸全部显露在灿烂的阳光下,传来了军乐声,汪卓伦看见了检阅的辉煌的集团降下了台阶。宁海舰放发了礼炮。汪卓伦看着宁海舰底高举的炮口,但突然感到巨大的震动,并感到在他旁边有细小的东西飞落下来--他所在的驱逐舰放发了礼炮。接着又是一炮。江面沉寂了,波涛沉重地拍击着舰身。辉煌的汽艇离开江岸时,宁海舰上突然地,好像从明亮的天空里击下来,爆发了军乐。

汽艇疾速地驶过光明的江面。

宁海舰底军乐振作着,长久地继续着:是这个辽阔的江面底唯一的声音。在这个声音,或这个沉寂里,江面上是笼罩着深沉的庄严,而春天的微风显得温柔。从汪卓伦所站的舰梯口,可以看见宁海舰上的整齐的、白色的行列,和在行列前面从容地走动着的人们。

汪卓伦底眼睛停留在宁海舰上。他在猜想宁海舰上的各种人们底各种心境,并辨认在走动着的几个显赫的人物里,谁是汪精卫。当检阅的集团从宁海舰降下汽艇时,汪卓伦底心中又爆发了热望。他希望他们一定到驱逐舰上来。他是在渴望着得到一种崇高的庄严的东西,虽然他不知道是什麽。这是在来到江边时便得到启示的。他即刻飞离了他所站立的平凡的、可厌恶的、无从使力的世界,而感到那种迫人的庄严。江面上的一切活动是造成了这种庄严。无论这个活动本身是怎样的意义,在活动者们,每个生命本身,却是有着独特的意义的。这种辉煌,这种庄严征服了一切,征服了特殊地软弱的汪卓伦。於是瞬间前的一切意义,一切内心活动,被目前的新的意义淹没了。在汽艇向驱逐舰驶来,而舰上军乐鸣奏时,汪卓伦热烈地惶惑地感到来着的人们是伟大的人们,严肃地闭紧着嘴。军乐重新显得辽阔,雄大,优美,汪卓伦敏捷地盼顾了一下,耽心着周围会有错失,感到了在这个江面上,这个民族正在使着它底全部力量和它自身底弱点及某种可以感到的,巨大的东西作着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