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心肠慈悲,我知道你为人高洁,再不能忍受了,蔚祖!」她说,「记得从前吗?记得你讲的那些故事吗?蔚祖!我是苦极了,我只有你,对天发誓,要是说假话,我金素痕就死无葬身之地!我只有你啊,我底蔚祖--」触动了命运底永劫的创痛,金素痕伏在蒋蔚祖脚下高声啼哭了。
蒋蔚祖牵着她底手,皱着眉头仔细地听着她底哭诉,以疯人底心灵分辨何者是真实。听到最後,他眼里露出了凄凉的微笑。
「是的,是的。」他喃喃地说。
「那麽蔚祖,可怜的蔚祖,你醒醒,醒醒,从今以後--」
「不是可怜的蔚祖。」蒋蔚祖细声说,思索起来。於是他脸上有了僵冷的、可怖的表情,他底眼睛瞪着,面颊抽搐着。「醒醒,醒醒,不然我们要永远分开了!」金素痕仰着头说。
「永远分开算得了什麽!你要耍花头你去吧--蒋蔚祖今後惟正直为人而已!」蒋蔚祖大声说。
在金素痕底混乱的、徒然的、热恋般的悲诉和哄骗里,蒋蔚祖底妒嫉的心转向了他自己底道路,得到了防御。他把孤独的自己推向一个更大的、更严酷的孤独,得到那种信念,即他是永恒地孤独。他仰起脸来,听见了在深深的、深深的夜里,江流底悲惨的、遥远的呼吼。
「听吧!你们听吧!」他底仰着的面孔说。
金素痕柔弱地,失望地站了起来,痛恨刚才的虚伪--她所追求的、无法理解的蒋蔚祖使她虚伪--颓丧地倒到床上去。
这个夜晚,和其他无数的夜晚,是充满着热情底暴发、绝望的疯狂的而显得虚伪的追求,是充满着疯人底冷酷的哲学,和金素痕底悲悔、哭泣、咒骂、哄骗、爱抚。--
第十章
汪卓伦在他底生活上最有发展的这半年,正是中国和日本的关系暧昧地起伏着,日本强调亲善,全中国弥漫着焦灼的痛苦的,密云不雨的时期。从春季到夏季,报纸上刊载着无数的中日事件,同时不断地暗示出政府底决心和青年们底悲愤的斗争,预示着,在这片土地上,有什麽东西将要到来。
在这半年,汪卓伦底敏锐的心是生活在这种焦灼的痛苦里面。他是第一次生活在这里面,於是就永远生活在这里面了。他自觉地找寻着出路。最令他愤慨的,是在他在里面埋没了多年的海军部里,是充满着无聊的、自私的斗争。这个,如他们所自称的,没有海,也没有军的部里,是充满着衙门底疲惫的、喧嚣的、腐旧的气味。这种气味在中国到处可以嗅到。
在海军部底宫殿式的、辉煌的建筑物底门口,是进出着漂亮的、年轻的官员们,卫兵行着敬礼。公文每日堆积下来,迟迟地分发出去,迁调军舰和调整人事。如众所周知的,海军,新式的战舰、配备、和训练到了中国,是像模特儿进入了中国底艺术学校一样,变成了难以说明的、中国的货色。那些军舰底样式和历史是很可笑的,然而又是庄严的。如大家所感觉到的,海军,和一切到中国来的近代的东西,是沉重的中国底滑稽而严肃的痛苦。
汪卓伦在海军部里蹲了多年,没有陞迁,也不想陞迁。周围的一切是使他深深的觉得忧郁。他待人很好,有着女性的、深刻的温良,但总要纠缠到各种争吵里去,尤其是关於金钱和人事的争吵。有时他发怒。他觉得他底发怒是正当的,但别人却认为他总在不该发怒的时候发怒。他发怒是因为他底做人的权利受到了侮辱和损害,但按照这个社会底规则,人却应该在抢夺别人的时候发怒。汪卓伦是孤独的--在这个社会里,人们是看到了各种样式的孤独--没有嗜好,厌恶交际。因此长官不注意他,只是时常和他为难。他沿着他底轨道进行着。他结了婚,他底结婚不能说是不幸福的;现在他热情地、严肃地、带着他底可爱的单纯,准备做父亲了。
结婚底幸福启示了他以某种真理。他渴望这个社会证明给他看:他是幸福的。严重的未来是闪耀着但又隐没,引起了热情和焦灼的痛苦。他用他底单纯的,凄惋的态度处理这个痛苦,好像说:「看吧,即使一切全没有了,即使将来是可怕的,我底生命总存在,我总是最理解,最容忍,最温良的。」在以前他觉得社会与他无关,但现在他卷入他底民族底苦难和积极的情热里去了。
在海军部底环境里所过的多年的生活引起了他底某种理想。他厌恶的是这个海军部,他理想的是承得起国民底愿望的,气魄雄大的海军部。他觉得中国假若要成为现代的国家,海军--是高於一切的。这个严肃的偏见是被单纯的青春的热情养育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