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温柔地、有力地耸着肩,在门槛上站了一下,眼里有酸湿的光辉,走了进来,桌上摆着晚餐,灯光沉静地照耀着。汪卓伦觉得这个房间,他底家,像一个凄凉的海岛,近处的街市底喧骚与远处的兵营底号声像海洋底凶险的浪涛,他轻轻地走到桌前。
蒋淑华听见声音,疲倦地从後房走了出来。
汪卓伦坐下来,严肃地看了插在窗边的精巧的纸花一眼。「我等了好久好久。」蒋淑华忧愁地说,显然有些不满。「今天我迟了,因为部里发生了一件事。」汪卓伦说,看着妻子,试探她是否有兴趣,是否听出了他底声调底严肃。蒋淑华疲倦地吃着饭:她显然没有兴趣。
「不跟她说吗?不,要说,但是说什麽?」汪卓伦苦恼地想。吃着饭没有说话。
「我又不舒服了。」蒋淑华说。「总是没有味道,倦得很。」她沉思着加上说。
「是的。要早一点休息!」汪卓伦怕自己底话虚伪,诚恳地看着她。
「我写了一封信给少祖,你看好吧?」
「好的,怎样写?--不,等下给我看。」
但蒋淑华露出了不快的、矜持的表情,一定要他即刻就看:显然她认为自己这个行动是有意义的、重大的。信里充满了忧伤。蒋淑华回忆过去,讲到苏州底花,请求蒋少祖不要忘记这些花,并不要忘记她们。这种忧伤的倾诉,这种凄凉的回忆使汪卓伦感到了蒋淑华近来的内心生活。他好久便把她底内心生活认为是当然如此的,疏忽了它。看完以後,他凝视了信上的秀丽的字迹好久。
「怎样?」蒋淑华露出热切的,妒嫉的表情,问。汪卓伦抬头,向她动情地笑了。
但即刻他严肃了。
「怎样?」蒋淑华问。
「很,很好。」汪卓伦说,内心有痛苦。「为什麽我这样疏忽?为什麽她和我分离得这样远?为什麽她不看到这一切的无益,不看到更重大的东西?不过在她,这是非常重要的--怎麽办呢,她为这个而生活?我不应该自私,那麽,什麽是有价值的?我要跟她说。」他想。
「怕少祖那个人未必注意这些的。」他带着含蓄的柔韧的表情说。
「何以见得?」
「因为,人的生活不同,心和心之间就不能相通。」他笑,用笑容证明这话底意义。
蒋淑华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严峻地皱着眉。
「要是果然如此,当初就不该!」她说,长声叹息,有了眼泪。
「淑华!」他唤。他底酸楚的,潮湿的眼睛说:「看吧,我在这里,即使一切全没有了,我总存在,我总是最理解,最温良的!」
「你们部里有什麽事?」蒋淑华勉强地问。
「没有什麽了不起的事!」汪卓伦说。诧异自己底心情底突然的改变,盼顾周围:周围的一切给了这种改变以有力的证实。「是的,我才注意到,这里是桌子,晚餐,纸花,她,不是什麽国民,社会,那些意义原是虚伪的,我有什麽要求?没有什麽了不起的事,明天将和今天一样,和昨天一样,而在这里,没有另外的--只有这一切,我底一切,这才是真实的。」他想。
「不过,你这样跟少祖写,你是对的。」他说,脸上有有力的、柔韧的表情。
他底动作和缓、有力、柔和,这是他底最大的特色。这种动作和表情是与急剧的动作表情不同的。後者尽量地、夸张地表现一切,前者却含蓄地暗示一切。「我现在和你在一起,感到你底心,我已经丢开了别的了,你晓得。我认为只有你底欢喜和苦恼,和我们所创造的一切,是最重要的。你,明白吗?」汪卓伦底这种表情说。
蒋淑华严肃地注意着他。她明白这些,但还需要一件东西;她底天性需要汪卓伦给这些以外部的、具体的、言语的证明。
「他们还攻击你吗?」她问。
「倒是我攻击了别人,今天。」汪卓伦柔和地笑着说--怕自己又要讽刺,「明天汪精卫要陪日本人检阅海军!我觉得这是无益的!」他说了一切。但是站在平常的、普通的立场上,没有提及他今天一整天所经历的内心波动。他好像有这样的企图:让蒋淑华感到他底这一切是没有什麽意义的。「我只想到你。我在这里才感到平安。」他诚恳地说,作了结束。他怕虚伪。
「是的,真是讨厌!」蒋淑华说,得到了证明,满足地,幸福地笑了,在桌上按住了他底手。
汪卓伦看着她。当她这样地表现时,汪卓伦,在他心里响着另一种声音,不能满足了。
「不过我今天很激动。」他皱着眉,诚恳地说:「我一进门就想向你说。我今天错了!」同时他底眼光问:「但是怎样才是对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