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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的女儿们(130)

作者:路翎

是在这个深沉的、孤独的洞穴中,疯狂而濒於毁灭的生命作着侈奢的嬉戏。蒋蔚祖对这一切,对自己底严厉而尖锐的声音是有着极大的酷爱。他乐於看见在他底喊叫下,金素痕倒在地下;在这一切里,在风雨、悲泣、烛光、朦胧的暗影和他自己底冷酷的、表现出独特的对生命的意识的动作里,是有着他底壮烈的诗。

金素痕底身体蜷伏在暗影里,但赤裸的脚在烛光下颤动着。没有任何言语,任何人间底言语都将破坏这个虚伪而又真实,疯狂而又自知的境界。

「维持着这个时间吧!不要过去,留住!这是多麽好!」在风里摇闪、倾斜的烛光说:「想想吧,假若这个时间过去,会有什麽到来?好可怕!」

「你听见了没有?你听见了什麽?」蒋蔚祖笑着,说话了,「你还喜欢漂亮的衣服吗?你还喜欢身外之物,富贵荣华,勾心斗角,--还喜欢吗?车马水龙,筵席歌舞,男女追逐,吓,多麽好!有人等你去吃酒,你去吗?你哭,你只在这里才敢哭!这个世界上,岂有你哭的地方!」他笑着。他底眼睛活泼地闪瞬着。

金素痕虚伪地呻吟着。

「岂有我哭的地方,哭的地方!哭也要地方吗?」她想,於是,在这个对生活的思想里,那个虚伪的境界破灭了。她恐惧地挣扎着,发出了虚伪的呻吟。「好苦啊!好苦啊!」她虚伪地想,企图恢复刚才的位置。

「我还喜欢那些东西,那些人吗?我什麽时候喜欢的?」她想。在这个思想底下,她底心冷静地说:「风、雨、疯子丈夫,疯子我,多麽可怕!」

「为什麽没有我哭的地方?我跟你说过!」她忽然站起来,愤怒地叫。然後她沉默,环顾着,看见了刚才不曾看见的:烛光、桌子、剥落的墙壁、翻倒的椅子;并听见了清晰的雨声。这一切刚才组成了那个奇蹟的境界。但现在还原成生活的、平常的存在了。她觉得在它们之间,在墙壁和椅子之间,在椅子和床铺之间,在它们之上,是存在着绝对的空虚。她赤着脚,站住不动。雨声清晰;水滴落在石阶上。

她转身向着疯人,希望从他得到拯救。

蒋蔚祖打开後窗,站在窗边。风吹进来,烛光闪摇;江流底呼声更大。蒋蔚祖有安适的、沉思的表情。他底发亮的眼睛作着空虚的凝视。

金素痕想到应该哀求蒋蔚祖,使他动情。这是一条正当的路,被哀求的蒋蔚祖将激动而醒转,因此便可以达到她,金素痕底希望:过一种正直的生活。但这种努力在金素痕又是极难做到的。必须有真挚的激动,死灭的呼唤,用一种辛辣而高尚的计谋,使疯人回到初婚的回忆和少年的憧憬。金素痕站着,集中着她底力量。

对破灭恐怖的意识和最後的希望所放射的那种光明,可能使金素痕在这一次--她刚发过疯--成为纯洁的:蒋蔚祖是就在面前静静地站着,好像在等待。但这个女人有一种假想,她认为一个强烈的动作可以达到内心底真实,在希望底鼓励下,和刚才所发生的一切极不相称地,她是在理智地考虑着她应做的动作。在刚才所经历的一切之後,她是过於空虚和疲乏了,那种渴望,那种燃烧,是非从外部激起不可。她在唤醒悲哀,采撷她底最伤心的记忆--没有感到目前的景况是最伤心的。她听雨声:水滴落在石阶上。酒醉已经过去,夜已经深沉了。

她想到,在她年轻的时候,她曾经被父亲无理地侮辱过。她觉得这是很伤心的;现在的一切从那时就开始了。她记得,晴朗的天气,坐着马车,她被父亲从马车上推下来,叫着说:「我不要你这个婊子女儿!」她没有哭,独自寻路回家。她记得是晴朗的天气,春天的空气里浸透了深深的、少年女儿底悲伤。--

她痴痴地站着,觉得她是悲哀的。她向着蒋蔚祖,这个人是给了她那麽多财产和那麽多苦痛!她听见雨声。--「蔚祖--」她用悲凉的大声说。同时焦躁,混乱,失去了悲哀。

空虚站在她和蒋蔚祖之间。

「不,不成,不成!怎麽办!一切都完了!」她想。

她叫唤着,悲哀地摇着头。假想帮助了虚伪的悲痛。在另一面,真实的悲痛是:混乱、焦急,感不到蒋蔚祖底生命,得不到心灵底深刻的和谐,在这个瞬间,她发觉了自己多日以来并未感到蒋蔚祖底生命。她所需要的蒋蔚祖是魔鬼的蒋蔚祖和天使的蒋蔚祖,却不是痛苦的人的蒋蔚祖。

蒋蔚祖怀疑地、淡漠地看着她,警戒着自己不要受骗。

金素痕呻吟着,混乱地流着泪,带着她底痛苦,把这种痛苦当作向蒋蔚祖悲悔恳求的纯洁的、苦难的妻子底痛苦,投身在蒋蔚祖底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