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蔚祖用眯着的眼睛看了金素痕一下,向孩子们摇头,继续抛下铜元和毛票来。
「好呀!好呀!」孩子们在泥泞里抢夺着,滚在一起,蒋蔚祖欢乐地大声叫。
金素痕站在雨里,提着绸衣,愤怒得发抖。
「混蛋,他故意这样叫!」她想。
她凶恶地驱赶了孩子们。她捉到了一个,夺回了毛票和铜元,并且举手向他底鼻子打去。
「蒋蔚祖!啊啊!蒋蔚--」小孩哭喊,向蒋蔚祖求救。
金素痕抬头看丈夫,小孩就逃开了。褴褛的小孩们跑过柏油路,雨在阴暗里落着,小孩们齐声唱歌。
蒋蔚祖,天大的闷葫芦,蒋蔚祖,讨个老婆滑都都,天大的闷葫芦!
细雨在阴暗里落着。蒋蔚祖底忧郁的、苍白的脸向着孩子们。他向孩子们摇手,然後从窗口消失了。金素痕发上和肩上都打湿了。她蒙着脸,站在阴暗里。忽然她尖叫了一声,上前冲开了门,脚缠在飘曳的绸衣里,跑上了狭窄的、旧朽的楼梯。
蒋蔚祖坐在从苏州运来的、父亲底大坐椅里,脚搁在桌子上。周围是辉煌的,摇闪的烛光。他底眼睛低着,他底脸阴沉。
他处在无慾望状态,没有注意金素痕上楼。他在用心灵谛听,听见雨声和从後窗传来的长江底悲惨的呼吼。他觉得在这一切声音之外有脚步声,他抬起眼睛,但立刻又低下。「蔚祖!」潮湿的金素痕站在烛光中,做着痛恨的,要从地上跳起来的姿势,以尖锐的,严厉的声音叫。然後失声哭泣了,跑向床。
蒋蔚祖睁开了眼睛,失去了眼睛底迅速的、活泼的闪瞬,静止地、懒惰地、淡漠地看着她。
金素痕从床上猛力跳起来,大声哭叫,撞东西,跳着脚在房里乱窜--可怕的疯狂。但她忽然寂静。她跑向门,打开,把偷看着的女仆残酷地踢下楼梯去。女仆叫喊,她猛力闭门,寂静地站在门前。可以觉察到她底丰满的身体在这种寂静里的燃烧般的颤抖。蒋蔚祖站起来,露出牙齿,向着他底蜡烛。
窗外已经黑暗了,雨落着。金素痕向着烛光。
「原来这些蜡烛是这麽好!原来这房里一切是这麽好!这麽好!」她忽然想。这些蜡烛,这房里凌乱的一切,在她底酒醉里,唤起了她底肉体底欢快的颤抖,愤怒的发作突然过去,她是柔弱,深深的忧伤。她睁大了眼睛,好像有些吃惊。她跑向蒋蔚祖,抓住了他。
「为什麽你这样!你这样!为什麽你这样可恨,可恨,永不清醒!为什麽留给我这麽多的侮辱!啊!侮辱,侮辱,侮辱呀!」她摇晃着他。「我做坏事,做恶事!做不要脸的事,全是因为你,我底永生永世的冤孽呀!为什麽你不想想,你不想想!为什麽你像死人,像鬼,啊,你像鬼!」她恐怖地叫,凝视着蒋蔚祖底搐动的、可怖的脸。
「原来这样可怕,这个房间!我是不是人?是不是?这里多麽阴惨!」她想。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你说话!」她说,夸张着她底恐怖。「你喝醉了。」蒋蔚祖说,做出了冷酷的表情。「说话,说话,你再说!我说过,叫你说你就说!」金素痕带着夸张的恐怖,叫。
但蒋蔚祖沉默着。
「我叫你说!」她厉声叫。
蒋蔚祖阴冷地向着她。「今天绝不受骗!」他想,凝神,希望听见江流底悲惨的、孤独的呼吼。
「我跟你说过一千次,你总叫我难受,尤其你--」金素痕急迫着,流下虚伪的眼泪。「再不做声,再叫我害怕,我就打你了!」她说。
蒋蔚祖底面部狞恶地动了一下,她举手打他底耳光,他脱开,并且推翻椅子,金素痕颤抖着,脱下皮鞋向他砸去。他闪到床上,顺手拉倒了帐子,坐在帐子底凌乱的堆积中,他忽然抬起脸来,带着骄傲,带着疯人的冷静。
「你不许动!」他用尖锐的声音命令。
金素痕赤着左脚跃过了翻倒了的椅子,脱下了另一只皮鞋来抓在手里,在那种奇怪的嫉妒里颤抖着。她拚命地撕皮鞋,一面发出痛苦的声音来。
「你不许动!你听!」蒋蔚祖仰着脸,大声说。
蒋蔚祖叫金素痕听,有了静寂。外面吹着风,孤独的屋子是在风雨中。金素痕得到提示,皮鞋从手里落下,注意到了在这个孤独的屋子外面作孤独的运转的广漠的世界,听见了她所要求的,听见人在攫取着什麽又遗弃着什麽的江流底深沉而遥远的呼吼。房里烛光摇闪,蒋蔚祖仰着面孔,紧张而冷酷。在这种孤独中,一切怪诞的行动都是可能的,一切虚伪的假想都可能实现;金素痕叫了一声,倒在地上了,在这个瞬间金素痕宁是感到奇异的自由和欢乐,热情是做着疯狂的飞翔,而假意的颓唐和哀怜是被这个激烈的动作变成了奇蹟的真实了。她流泪、战悸,并且笑着讽刺而辛辣的笑,听见了深远的风雨声,感到自己是起伏在黑暗的波涛中:经历到绝望底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