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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的女儿们(128)

作者:路翎

汪卓伦站着,凄凉地笑着,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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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开庭後,事情就耽搁了下来。法院里的人认为这件诉讼是几年来最复杂的。蒋家有胜利底可能,假如它不把它内部底矛盾和软弱暴露给公众,并且让顽强的金素痕抓在手里的话。假若它,蒋家,有集中的力量和意志,并且肯抛出大量的金钱的话,它便可以澄清这个战场。但现在机会失去了。

金素痕已经站稳。她底弱点是第一场,这一场已经过去了。这个女人,是有着非常的、特异的对诉讼的爱好的;一切战争於她都是愉快的;人间底斗争是给了她以那种非常美味的酒,非常的陶醉。但在第一场战争後,她是疲弱,颓唐了下来。社会底眼睛,财产底眼睛,贪馋的男性底眼睛固执地注视着她,使她永远要做出那种自信的、冷笑的、意气高扬的态度来,以掩藏她底可怕的颓唐。她底暴乱的热情给她带来了那麽多的苦痛,以前不被觉察的,现在暴露了。在以前更年轻的时候,在希望在眼前闪耀的时候,表现成为冷酷的意志和人生底享乐的,现在变成了暴乱的情热,从对蒋蔚祖的失败,发生了动摇、呻吟、女人的痛苦,和无常的、精神的病症。

她不能失去蒋蔚祖了。在财产底陷阱里,不能从形式上失去他,在一个女人底痛苦上,不能从内心里失去他。前者是很简单的,因为蒋蔚祖总是她底丈夫;後者则纠缠得可怕了!--金素痕变得永不满足,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力。

蒋蔚祖来南京,自己选择房子,住在下关:这间房子临江、孤独、简陋。他不许修理,并且不要一切陈设,除了他自己所高兴,所创造的。开庭时他作为金素痕底丈夫出席,不说一句话,母亲在被告席里对他哭喊地咆哮,他显出不耐烦,没有终庭便离席。他时常戴着破帽子在街上漂流,用钱来交结野小孩和流氓。他时常睡在破庙里,那是流氓们赌博的处所。在家里,白天,他关上窗户,点着无数的蜡烛,并且常把衣服和被单堆在地上、床上、柜子上。这种辉煌的、神秘的、帝王的境界是他那天在苏州发现的。有谁干涉他,他便凶暴地咆哮。

在春天,阴雨的天气,蒋蔚祖坐在他底王座上,谛听着雨声和人声,谛听着江流声,激发着内心底忧伤,唱着歌,唱着诗。

他在桌前贴了一张白纸,上面写:「今後惟切实做人而已。」

他知道金素痕会来,他知道他和金素痕互相间的地位已经调换了。金素痕,在这个多雨的春季,每隔两天必定来一次下关;她底这种行为是成了精神上的病症。她底最初的努力便是要蒋蔚祖离开这间阴暗的屋子,在这个失败後,她便努力使蒋蔚祖同意她底房间陈设,其次她要求蒋蔚祖不把房间弄乱--然而这一切全失败了。

於是金素痕声明说,要是他,蒋蔚祖不照她所说的去做的话,她便永不再来。

蒋蔚祖看出她底决心,答应了她:不弄乱房间,并且不点蜡烛。但不到一星期,他便又醉醺醺地在烛光间唱起歌来了。这次他是永不再放弃了。

在南京,在财产底陷阱里,存在着这种怪诞的、暴乱的夫妻生活。颓唐的金素痕又开始了放纵,然而,无论怎样,她总无法忘记她底孩子和这个苍白的、狂热的、忧郁的蒋蔚祖。说这是一种热恋,也是可以的;走了应走的路,这个苍白的、狂热的、忧郁的蒋蔚祖对这个辛辣而自私的金素痕就变成了蛊惑的恶魔,并且变成了心灵底阴惨的控制者了。在他们之间,不是黑暗的迷乱,便是绝望的空虚。那种绝望的空虚,较之人间底血肉的痛苦的,是要可怕得多的。常常的,对於人类,阴惨酷烈的地狱,较之飘渺广漠的死的彼岸,是要可爱得多的。

金素痕和蒋蔚祖,是如地狱的幽灵似地互相纠缠着,看不清一切,看不清在他们身边,广大的南京是在营着怎样的生活。

这天黄昏,阴雨,喝得大醉的金素痕到来的时候,瘦削的、苍白的蒋蔚祖正伏在窗槛上,抛东西给窗下的褴褛的小孩们。窗户里面是照耀着熊熊的烛光。

显然这些小孩们都和蒋蔚祖熟悉,并且喜爱他。当他抛下撕碎的布条和毛票来的时候,他们就发出欢呼,在泥泞里争夺。蒋蔚祖,当他抛下东西去的时候,他底眼睛快乐地闪瞬着。这种闪瞬有一种特殊魅人的地方。这种闪瞬暂时缓和了他底僵冷的、无表情的面部。

「不要叫!」他用尖细的灼烧的声音叫。

「蒋蔚祖,蒋蔚祖!多一点,蒋蔚祖!--你底老婆,蒋蔚祖!」金素痕下车时,孩子们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