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们互相要说服--但他心里究竟怎样想呢?他真的不看到我所看到的吗?这,是可能的吗?」汪卓伦严肃地想,闭紧了嘴,有了漠然的恐惧。
他闭紧了他底长着硬髭的、魅人的嘴,焦急地等待着蒋少祖说完。
「那麽,少祖,在你心里,你觉得应该如何呢?我是不知道的,因为我已经很多年--」他用微笑封闭了他自己底话。他是想求助於人间底亲爱与温柔了。他底眼睛笑着如蜜饯的酸梅。
「他是怎样,心里怎样?」他恐惧地问着自己,看着严峻的蒋少祖。他恐惧自己是孤独的;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在这个上面是孤独的。在短促的寂静里,他感到了这个孤独底忧伤的、漂泊的意义。「与世无争是多麽好啊!」他想,脸上有了习惯的甜美、忧郁、而有力的表情。
「富国强兵吗?我不想。」蒋少祖嘲讽地回答。注意到汪卓伦底甜美的笑容,恢复了安静。
汪卓伦底妥协的、温柔的、因此显得有力的面部表情使蒋少祖觉得他们之间原是无可争论的,使他笑着静默;但同时使他感到某种惶惑,如一个慾望强烈的人在谦逊的、凄惋的心灵底沉默前所常常感到的一样。
「和他这种人是无可争论的,这真有些可怕!」他想,因惶惑而严峻。
「你,你自己怎样想呢?」汪卓伦亲切地问。
「不过想找一条路罢了。」蒋少祖忧愁地说,看了汪卓伦一眼,忽然他想到了所经历的春日底烦恼、情慾和残酷。「不过,找一条路。」他露出更深的忧愁说。
「我们都在找一条路。」汪卓伦希望地凝视他。
当汪卓伦求助於人间底温柔和忧伤时,蒋少祖惶惑,求助於人间底残酷了。他无法回答对方底这句话。他站起来,压着手指,带着敏锐的,严厉的表情向着窗外。
「找一条路!对!这麽多年,他是很烦恼的。他不说他心里的意思。也许他是很孤独,没有人理解他。是的。--她怎麽还在剪花?她不应该那样高兴地告诉他,不过,这种决定是多麽好啊!」汪卓伦想,想到中午,当他努力安静地回答着蒋淑华底决定,说自己也是这样想时,蒋淑华底激动和不满足,和当他激动地、凄凉地说明了他所感到的意义时的蒋淑华底眼泪。她跑到床边,抓帐子揩眼泪,并埋头在帐子里。
他垂下眼睛,在桌上划着。然後,他向着蒋少祖。「少祖,怎麽,疲倦了吗?」他说,希望蒋少祖注意到自己底坦率的、爱怜的眼光。
「没有。」蒋少祖回答,不看他。
「明天动身吗?」
「是的。」
沉默了。
「来信给我们,啊!--其实呢,每一个人都是为了自己。」汪卓伦低声说,忧郁地笑着。
「你也为了自己吗?」蒋少祖疾速地转身,问,皱着眉。「怎麽不?」汪卓伦说,欢乐地扬起了眉毛,而眼睛潮润。於是他站起来,微笑着,伴蒋少祖走进前房。蒋少祖在门边拿帽子,他们听见了蒋秀菊底疲倦的、忧郁的话声。「她在!」蒋少祖想,走出来。
「你来了吗?」
「我刚来。我马上就走。」蒋秀菊回答,脸微红,重新露出那种勇敢而又怯懦的神情。
「你们学校里,好吗?」
蒋秀菊不答,但因为不安的情绪,站了起来。
「她们学校里也乱的很,--」蒋淑华快乐地插嘴。但蒋少祖鞠躬,向外走去。
「是的,听说。」蒋少祖笑,脱帽,鞠躬,然後向外走。显然的,这个动作成功地掩饰了他底狼狈。
汪卓伦送他出去。蒋淑华想喊叫什麽,但跑到门前停住了。
房里沉寂,两姊妹无言。蒋少祖唐突的动作使她们感到她们底一切都是错误的。但她们又无法说明她们究竟怎样错误。刚才的爱怜、希望、幸福和矜持都一瞬间消灭在突然袭来的广漠的空虚中了。
灯光明亮,显得空虚。蒋淑华以暗澹的眼睛看着桌上的精巧的纸花。这些在温柔中剪成的纸花是凋谢在突然袭来的、广漠的空虚中了。
蒋秀菊,惧怕这种空虚,但露出了蒋家女儿底安命态度。不流露丝毫的感情,像她走进这间房时一样,向姐姐告辞。她轻轻地走了出去。
「她是长成大人了,她是变了!」送走妹妹,蒋淑华想,「我们究竟应该怎样办?究竟应该怎样!可怕啊!」她嗅着纸花,然後摔开它们,焦躁地走进後房。
听见汪卓伦走进来,她重新跑出。
「你和少祖说些什麽?我跟秀菊谈这件事,但是她很执拗,很执拗!」她迅速地、急切地、混乱地说,红着脸,像小女孩,「我觉得怕!我有些怕!我觉得有什麽可怕的东西!」她说,激动地闭上了眼睛,然後她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