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结婚以前,他疏懒、忧郁、对社会让步,希望就这样生活到暮年。但婚後,他发现了,他以前所以会如此,是因为他没有可以站起来的地盘。并且没有需要站起来的责任。现在他有了这些。以前他是这个世界上的暗澹的、甜蜜而凄惋的漂泊者,现在他是严格的公民--他觉得是如此。在他内心深处,他的确愿意自己是一个漂泊者;但这种愿望又唤起恐惧。
虽然他很快地便平静了,但过去十年的生活,漂泊者底寂寞的歌,却继续地在他心里唱着。在恐惧和迷惑的风险里,汪卓伦需要,因此得到了思想的、希望的、社会热情的严酷的武装。
他严正地、积极地走进了这个社会,这个国家,带着他底重新开花的青春的理想。他底对自己底纯洁的信心使他看见了希望。就在这种姿态里,他和蒋少祖发生了这个热烈的谈话。他认为蒋少祖现在和自己已经很接近,必定会在心里承认自己所想的--这种理想,这种迷惑。
就在今天下午,汪卓伦以那种歉疚而正直的态度接受了他底妻子底决定:把财产分给亲戚们。蒋少祖预备明天回上海,来看蒋淑华。蒋淑华快乐地告诉了他们底决定,他笑着,内心有着强烈的震荡,伴着汪卓伦走进了後房,从他底内心底强烈的激荡,提出了於汪卓伦是尖锐的话题,政府和政治。
显然他希望打击这个以自己底满足震荡了他的汪卓伦。汪卓伦底平静、信心,他底忧郁的笑容,使他警戒起来。於是他底态度更尖锐了。
蒋少祖说着目前的狼狈堕落,无希望。说了阴谋和丑行。汪卓伦严肃地看着他,有时忧郁地笑着。
「他说得悲观已极,但他自己又不悲观。他怎样想?」汪卓伦想,「所以他必定在心里同意我。因为他以为我们故意告诉他分出东西来的事使他过不去,所以他这样逞强,这样说。是的。她在前面剪花--我要找一个机会说明白!」他想。汪卓伦不时在热烈的谈话里想:「她在前面剪花。」眼里有温柔的表情。房间布置得朴素而清爽,灯光比任何时候都明亮。这是在这种家庭里所能见到的最大的幸福了,假若这位主人不再要求别的什麽的话。
汪卓伦仔细地拂去桌上的烟灰,听着蒋少祖说话。他在谈北方底情形。
「所以,对於这一切,你也看出希望,看出光明麽?」蒋少祖问,作了结论。他底下颔在颤抖--显然他习惯这样地表现自己。「啊,让我在他底安乐窝里说反叛的话!」忽然他想。「你也如此想麽?」他强烈地笑着问。
他脸上似乎有疯狂的痕迹。他底内心底震荡,他底妒嫉和愤怒,是这样的强烈。
「是的,是的,我承认!」汪卓伦疾速地说,笑着,「但是就没有办法了麽?我并不认为前途如此悲观。总有一条路的--首先要统一起来。一个国家,首先要有武力和工业。有了这些,改变起来是很快的。」他皱着眉头说,笑着,这个笑容里有凄惋,有漂泊者底歌,好像他原是愿意否决这些话的,但又不得不如此说。而正是这种表情,给了他底话以极大的魅力,这种率真後面有着显着的严酷,表明一个人从痛苦中得来,并带着痛苦表现着的东西,是不可能轻易地放弃的。蒋少祖摩着下颚,向着他,希奇他底表现。他,蒋少祖,以前不感到这些话有意义,但从汪卓伦底表现,他感到了它们底生命、活力、和色彩。「现在还有这种想法,并且想得这样认真!所以这个社会是多麽复杂而广阔!但我要问他这个!」他想,讽刺地笑着摩动着下颚。
「我问你,你是不是第一个这样想?不是的。每一个人,他们,谁不有理想?你要看到他们心里。社会有一个客观的形势,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是有理想的,但一走下去就改变了!问你,在你们海军部里,难道最初没有所谓理想麽?--纵然是自私的?现在不是也有麽?但是能怎样呢?日本人底势力,各帝国主义底势力,财阀和军阀底势力!」蒋少祖雄辩地做着手势,「帝国底理想,财阀和军阀底理想,你底,是市民社会底理想!」蒋少祖面部闪耀着光彩,沉默了。「我承认这种市民理想底存在!」他想。「谁的理想是真的呢?」他笑着问,汪卓伦窘迫地笑着--这种笑容是他底最大的特色。汪卓伦没有注意到蒋少祖底强烈的表情,但感到窘迫,感到自己底情感被逼迫。他怕谈话失去理智。但看见了蒋少祖昂奋地预备着继续说,他就疾速地笑着摇头,眼里露出了热情。
「我说的--我说的是大多数中国人底理想。」他说,竭力缓和他底声音笑着,「所以,虽然重复,却一定要达到,也许正因为重复,一定要达到!」他说,又笑了凄惋的笑,显然他不大习惯说这些话。「她在前面剪花。」他想,听着蒋少祖激烈的话,露出了羞怯和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