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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的女儿们(124)

作者:路翎

「我没有那样不要脸呀!」蒋淑珍愤怒地叫。

「头脑腐败!腐败!老实说,我希望天下大乱!你要是再这样腐败,就经不起淘汰!我要是再这样呆,也要被淘汰!你不安慰我,不帮助我!」他叉腰站着,喷出恶浊的酒气来,同时眼睛温和地笑着,引诱蒋淑珍忏悔。

「你饶了我好不好!」蒋淑珍说,不看他,向後房走去。傅蒲生急迫地抓住她。

「你要悔过!你要悔过!」他咆哮,并且怪异地笑着。蒋淑珍愤怒地挣脱了。傅蒲生叉腰,脸上有了严肃的,思索的表情。

「她常常要想想,让她去想想。--不然就太笨了!」他想,走到桌前来。「我自己也要悔过。」他想,活泼地弯着手,皱起了左颊。

但忽然他活泼地跳起来。

「锺芬,这边来,唱歌给我听!」他向对面房里用甜蜜的声音大声叫。

回答是愤怒的跺脚声和焦急的哭叫声。傅锺芬正因做不起笔记来而痛苦着,父亲底骚扰使她混乱。

「鬼爸爸!鬼爸爸呀!人家底算术呀!」她叫,接着是假的哭声。接着,在一种强制里完全寂静了。

傅蒲生底醉脸因女儿底这种生动的表现而柔和,有了慈爱的,愉快的,嘲讽的笑容。

「过来,锺芬,做不起来明天请病假!」他快乐地叫。

有了椅子翻倒的声音,好像椅子是被愤怒而快乐地推倒的。解放了的傅锺芬活泼地,轻悄地跑进房。

父亲用溺爱的鬼脸欢迎了顽皮的女儿。显然的,这是这个家庭底最平常的,最生动的画面。

星期六晚上,蒋秀菊来看姐姐们。她按着内心底次序跑了三个地方,在九点钟的时候回学校。

她先去看蒋淑媛,其次到蒋淑珍家,最後到蒋淑华家。她最後去看蒋淑华,因为在蒋淑华身边她能够得到较多的和平。

蒋秀菊所读的教会女中,在南京社会里,是炫耀着一种浪漫的色彩。南京底人们,由於惶惑和嫉恨异端,是憎恨着把几百个少女聚在一起的这种宗教的,学术的企业的。因此这个女中在社会上就处着奇怪的地位:年轻的男子们把它看成迷惑的泉源和温柔犯罪的处所--他们很多年都不能克服这种愚顽--,另一些人把它看成妖精底巢穴,第三部分人则在自身底惶惑里歌颂它,显示出爱好自由的高尚的风貌来。在南京社会里,几乎没有一件事业不笼罩着烟雾的。在这种怪诞的雾障里,教会女中底学生,这些富家女儿们,是快乐而可悲。音乐和绘画不是人格教养底必需,而是虚荣--她们奢侈、时髦、自由,在这个雾障里前进--她们底真实的课业,是在离开学校以後才开始的,或者是学校外面进行着的。

但这个女中也并不像南京社会所想像的那样可惊叹。这些少女们有各自的烦恼和忧愁:意志底缺乏,金钱的,家庭的苦恼。在这个上面,她们是处在社会底实际地位上,虽然南京底人们一见到一个少女进入这个学校,便把她归入漂游嬉戏的一类。南京底人们从这个学校所听到的,是钢琴声--他们觉得可怕--所见到的,是口红,皮包,时髦的衣妆--蒋秀菊底进入这个学校,是得力於蒋淑媛底意志,因为她需要一个荣华的妹妹。蒋秀菊顺从这条路,觉得它是美好的。她信教,唱诗,弹钢琴,做新的衣妆--和大家一样,但她还不能把这些看成她底道路。她对这些顺从、严肃,但易於倦厌,因为她不可能脱开她底苦恼的家庭。

用那种认真的,鬼鬼祟祟的小声在草场底角落里--时常是月夜--和朋友谈论她底苦恼,是她底生活里面的最大的真实。人们批评她很难进步,很难被环境改变,但实际上,她底环境并不是钢琴、唱歌,而是另一种琴,另一种歌:隐秘的、严肃的忧愁和苦恼。这是大半女学生们所弹唱的,但它总是被另一种声音所淹没。

她对家庭有一种自觉,但她底感情的努力不能挽救什麽。荣华的、优美的、魅人的外形掩藏着一个怯弱的心。时常这种外形给她一种力量,一种思想和行为,像她在和王桂英底关系上所表现的,但在家庭里,她总是朴素的女儿。

父亲死後,她底忧愁更深。她不知道她底将来怎样--因为她底将来并不寄托在学校底风习上--她沉默着,思索着。她时常思索上帝,因为她严肃而顺从,并且这里有一种外形的力量和享受,但在关於她底前途的思索上,她所凭藉的只能是她自己。她自己是:蒋家底朴素的女儿和教会女中华贵的学生。

她底思索底结果是:「在我心里只有我自己。」这个结果是经过不小的艰辛得来的,它对她有着特殊的意义。她现在才想到,并理解到,在她心里只有她自己。这个结论於她颇为可怕,因为她觉得它推翻了她以前的一切为家庭,为朋友所做的努力,和以前的一切轻易的信仰。她发觉她以前的信仰虚伪,发觉在这个可怕的人间,一切人都是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