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英,我请你们不要上楼,跟姑妈说。丽英,我们都是可怜的。」她说,动情地上楼。
阳光照在被小孩们弄得非常凌乱的桌上。後面院子里传来机房夥计底淫荡的歌声。
「住在这样坏的环境里,多可怕啊!」蒋淑媛,在瞬间的对堕落的恐惧里,想。
蒋少祖严峻地慢步上楼。
蒋少祖,在他内心底生活里,是憎恶凡庸的尘世的人。他对财产,家庭,亲戚,有过思索。由於憎恶和自爱,他渴望摒绝这一切。但摒绝又是不可能的,他底事业也需要它们。在这几天的思索里,他经历到大的苦闷,因为在根本上,他是想保留他已得到的财产的。这种苦闷是他亟欲逃避的,因此,在这种苦闷底支配下,他思索了人生底本质--近来他常常如此--而脱开了实际的问题:财产。每次的思想工作都走着这个路程。
他底对人生的思索,使他憎恶王定和夫妇。显然王定和夫妇想欺骗他。显然这个官司是无望的。他,蒋少祖,有大的雄心,神秘的,宝贵的经历,他,在他底情热里,不受一切道德观念底束缚。
他想起了十天前的那个春日的上午所给他的启示。先是温柔的爱慕。其次是妖冶的颜色,所给他的启示。「这一条路,就不是平凡的头脑所能理解的路。做国民公敌吧,啊!」他想。「为什麽我有这种苦闷!在他们面前我还不能超脱吗?所以应该安静地对付他们,然後,我回上海。」「他们是不理解一种对财产的新的观念的。」上楼时他向自己说。
他站下来同时听见後院的淫荡的歌声,觉得理解这种苦闷的情慾,感到快慰。并觉得他底这种观念是新的道路。他以为蒋淑媛毫不妨碍他。
他不理解,正是蒋淑媛在面前,他才对这个歌声如此想。正是蒋淑媛底被这个歌声引起的忧戚的表情使他如此想。「少祖,你听,住在这种地方,小孩子们怎麽得了!多讨厌啊!」蒋淑媛愁闷地,不安地笑着说。
「也不过如此!」蒋少祖低声说,笑了一笑,坐下来,随手翻开了小学生底课本。
「少祖,为什麽你不住到我那里去?这样使丽英他们犯嫌。我想跟你好好地谈一次。好几年来,我们没有好好地谈过话。你不要岔嘴--我问你,你底计划怎样?」蒋淑媛,在自己底亲切的感情底支配下,笑着,疾速地说,脸发红。「什麽计划?」蒋少祖问,用透明的眼光看着她,课本搁在膝上。
「你自己底打算,跟我们家里底计划。我们并不是没有力气也并不是没有人才。我们家里指望你了,你怎样想?」
在这种热情底攻击下,蒋少祖皱着眉,闪避地盼顾。
蒋淑媛不安地移动着,抓起课本来翻阅,又放下,在这种沉默下,他们明显地感到了彼此的感想。蒋少祖底眉头向上颤动。
「说,少祖,怎样?啊!」蒋淑媛问,把课本放在膝上;并且把蒋少祖手里的课本夺了过来。
他露出了急迫,脸更红。有感情底风暴跟在後面。
「我底计划吗?那是实行不了的。」蒋少祖消沉地说。「怎样呢?」
「要先把全权交给我。」
「啊,那很容易,把全权交给你。」蒋淑媛迅速地说,惧怕这句话,因此不知自己说什麽。「本来就交给你了。东西都在你手里。--」她沉默,眼洼里流着泪水。
蒋少祖站起来,背着手徘徊。後院继续有歌声传来。「住在这个地方,多不好啊!」蒋淑媛用不安的声调说,企图缓和这个严重的瞬间,并企图给蒋少祖启示一种必需的善良。
「我只想负我自己底责任。在法律上,我脱离这种关系,金素痕有证据不承认我底关系,法院当然同意她,况且,你们也承认那种证据。」蒋少祖说。
「啊,少祖,原来为了这个!何必计较呢?」
「不是计较不计较。而是实际问题。」
「少祖,少祖,你坐下,你坐!」蒋淑媛说,嘴唇颤动着如因焦渴而衰弱的人。蒋少祖站着向着她,她亲切地,爱抚地,急剧地做着手势要他坐下。
蒋少祖未坐下,她把椅子拖近。然後,她抓起茶杯来,猛力地压茶杯。
「可怜爹爹--」她痛苦地说,眼洼里淌汗更多了。随後,她表现出那种痛苦的忍耐,向蒋少祖抚慰地笑着。她压着茶杯。
「少祖,我求你,不要误会。那天定和後来很懊悔。他後来向我说:『要是少祖肯出力--』」她放开茶杯,推着椅子。「你坐下。」她痛苦地说,愤怒的表情。
蒋少祖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