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芳们坐在後院的石阶上,没有人招呼他们。起初他们在啜泣,後来最小的两个在阿芳身上睡去。黎明时,花园里的汽灯光发白,冷风吹过树间,未睡的男孩和阿芳听见了前院里的哭声。
阿芳停止了她为睡眠的弟妹们所唱的凄凉的、温柔的、关於小白兔的歌。男孩推醒了弟妹们。
瘦弱的阿芳毅然地站起来走下台阶。好像她已等待了很久。她在冷风里抖索着。看见依旧是花木园林,看见暗影和微光,看见惨白的汽灯,她猛然心酸,啜泣起来。小孩们抖索着,最小的因寒冻而生病。明亮的星座在天顶闪耀,他们开始啼哭。
他们在黎明的树间(多麽熟悉,何等凄惨的树木呀!)衔接地向前厅走来。
他们穿过走廊。仆人们拥挤在门边,到处有哭声。他们底这个悲哀的、坚决的、稚弱的队伍使全厅归於沉默。他们底孤伶、幼小、自觉和坚决使拥在门口的仆役、商人、妇女们让路。
※※※
在蒋蔚祖逃走後这半个月内,与一切人所想的完全相反,金素痕度着痛苦的、惶惑的、於她底热烈的一生是难忘的一段时间。
似乎她以前从未因蒋蔚祖而这样不安。她以前,在糊涂的英雄心愿和炽烈的财产慾望下是那样的残酷、自私,而易於自慰。但现在她悲伤、消沉、柔弱、爱儿子,希望和蒋家和解。
她希望蒋蔚祖归来。後来希望得到他平安的消息。她向苏州发了那个电报,没有顾忌到她所念念不忘的人世底利害,没有想到这个电报是揭露了她底可耻的骗局。她要丈夫,她以为现在要医好丈夫是非常容易的。
一个女人,在她变得孤独,仅仅成为一个妻子和母亲时,她把世界看得如此简单!
现在她特别不能忘记她和蒋蔚祖之间的无穷的、深刻的缔结。在最近一年,她是认为他们之间是毫无牵挂的。也许在当时是毫无牵挂的,但从老人到南京,从阿顺被蒋家姊妹们残酷地争夺时起便完全不同了。在蒋蔚祖发疯最凶,因而她最荒唐的那些日子里,她底麻木是不可免的。那些内心底风暴,那些狠毒的、虚伪的情感使她相信她和蒋蔚祖原来并无关联,而关联只是家庭和财产。但随後,正是家庭和财产支配她,使她明白了她从此必得担当蒋蔚祖底不幸的命运。在悲伤中她开始尽一个妻子底职责,不相信这个婚姻底宿命的苦难,认为只要她做,一切便会美好--她是太顺利,太无忌,太过於享受美好了。
她所需要的,并不是霉烂的生活,虽然这种生活显得荣华;她所需要的是喧赫的家庭地位,财产,和对亲族的支配权。她觉得她有这种家政的天才,几年来她为它而斗争。但这个斗争,陪伴着於一个热烈的女人是那样难於舍弃的慾望,使她投靠於她底父亲和她底财产替她安排好了的南京社会,於是到来了那种荒唐的、绝望的霉烂;她热乱地盘旋,认为自己是自由的天使,在南京底酒肉迷宫里栖下。由这种势力她得到财产,也由这种势力,她毁灭了她底家庭,毁灭了她底蒙昧的希望。
她惯於虚伪,惯於赤裸裸地自私,因为她认为她是靠自己,也就是靠这个社会上一切有利於自己的人生活着的,但现在,在财产到手,蒋蔚祖逃跑後,她发现自己是孤独的--可怕地孤独,除了有儿子和丈夫。
朋友、亲戚、和情人都是互相利用,现在,因为蒋蔚祖逃跑,这场戏是散了,她想。她觉得她有两条路可走,第一条路是彻底地献身荒唐,扮演一场更大的戏,再得到喝采和荣华--这些是都在等待着她的;但是假若如此,她底儿子,她底凄凉的未来怎样安排呢?於是,并不是由於她底意志,她走向第二条路,即找回蒋蔚祖,医好他,并和老人和解。
她所想像的与老头子的和解,是非常动人的。她决定立即回苏州。她假定蒋蔚祖是平安的,於是她携带了一幅和平的图画回苏州。虚伪的人必须在心中有自我底真挚,这里便是金素痕底真实。像荒唐的日子在她心里发生的略有教养的女性底感伤主义一样,像结婚初期和後来在苏州一段时间里对蒋蔚祖发出的嘲讽的温柔一样。她想老头子不会拒绝和解,因为一个宁静无为的暮年对於任何老人都是一种安慰,一种必需。这幅和平的图画是:主妇底权威,老人底悠闲,丈夫底服从;家宅底修整,改建,财产底整理和花园底繁荣。这个图画是十分旧式的,和她在南京所过的生活全然相反。和平要在废墟上建立起来。
这幅图画多年来就召唤她,但她得到的是另一幅:--究竟谁是真实的,很难明白。但现在她动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