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胡说八道呢还是好好地过活?那麽你,还是妄做胡为呢还是好好地过活?」蒋蔚祖带着做作的笑容问。
金素痕锐利地看了他一眼,企图辨别他是否在发疯。「还是假仁假义呢还是正直为人?还是谋害了一个人又在他屍首面前大哭呢还是跳长江?」蒋蔚祖难看地笑着,企图掩饰雄辩的情热,似乎有些羞怯,用细弱的声音说。「他发疯,不明白我!」金素痕想,泪水打湿了她底苍白的脸。
「蔚祖!」她喊。
蒋蔚祖笑了。
「可怜的蔚祖!可怜的,可怜不识人间的艰难--」她啜泣,说。
「真的哭,还是假的?」蒋蔚祖想,变得严肃。
「素痕,各人有各人底路!」他转身向着窗外。
金素痕啜泣着上前替他扣衣扣,他严肃地看着窗外。
窗外在搭芦席棚。「是金的还是银的?」蒋蔚祖想。蒋家底人们晚上到达。
在这一整天里,由於金素痕底指挥,全宅起了大的变化。金素痕,像新任的将军清除旧的参谋部一样,褫夺了冯家贵底权柄,使他在大哭後喝醉,带着他底对蒋家的忠心跌入泥污。其次金素痕威胁了姨姨,认为她窃去了很多财物。但金素痕底最大的努力还是化在丈夫身上:她竭力使他倾向她,以便应付未来的战争。
金素痕整理了财产,并指定了仆人管理事务。她打开一切房间,打开一切箱笼和橱柜,尽好的先拿。在晚上来临以前,在蒋家底悲伤的人们到达以前,她底第一批财物已经在运往南京的途中了;里面有古玩、珠宝、皮货、以及贵重的古木器。这批赃物占了一节火车,轰动了苏州。
随後,金素痕施展了她底家政的天才,或者说,争权夺利的残酷的手腕,因为她底这种天才,像干练,残忍,而无德性的将军们底天才一样,是只适於战争,而不适於和平的。她布置了一切。--总之,在蒋家底不幸的人们来到时,他们所看到的是一幅意外的,惊心动魄的图景:多重的、深邃的布幔,辉煌的烛火,坐在院落里折锡箔的妇女们,忙碌的仆役;门前的鼓声和喇叭,布幔深处的哭声,和大厅中央的喧赫的灵位。
蒋捷三被包在入棺材的衣服里,躺在灵位後,沉默地演着主角。
「这里是显赫的生涯底终结,这里是灵魂底永恒的道路,这里是天国底慈祥的照耀,这里是权势、财产、儿孙、往昔的荣华和凄凉底回忆!但这里是地狱底幽明兼半的火焰!」这幅动人的图景说。
薄铜喇叭狂鸣。--
蒋家底人们,是并未想到金素痕会到得如此之早的。他们在接到电报後便集齐动身。他们以为会在车站上遇到金素痕,他们决定不理她。随後他们以为金素痕是迟了。很高兴,但依然有些怀疑--没有人说破这个於悲恸的心灵是可耻的竞争的秘密。
冯家贵,从黄昏起,便站在月台内等待着。他喝得大醉,到晚上还未醒,在冷风里敞露着瘦弱的,弯曲的胸脯,抱着手站在栏杆旁。站上的人认识他,有人来和他谈话,他露出轻蔑的表情转过脸去。
这个喝醉了的老头子现在是分外地傲慢不逊,因为他是在等待蒋家底有名的人们,他相信,在这个最後的场面里,蒋家底人们必会胜利,正如逊位的皇帝相信正义必会胜利。他看来很沉静,但内心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一切生活与他无关,被他底神圣的职务所轻蔑。他凝视着站外,磨动着下颚。他身上是这样脏,这样褴褛、凌乱。但他有动人的思想。他顽固地站在纠纷的、相识的与不相识的人们当中如一座碑石,如一座标记蒋家底战斗的碑石。在他顶上照耀着蒙尘的、幽暗的吊灯;在他後面是苏州站底陈旧的栈房。远处,越过河流,是黑暗的、渺茫的旷野。
人来了又去了,灯光在冷风里凄凉地摇闪着;列车来了又去了,但喝醉了的老头子以同样的姿势靠着栏杆站着。
他愈等待就愈相信金素痕底渺小和蒋家底伟大。这个伟大活在他底心里,而从苏州底城垣和居民们底冬夜的凄凉的灯火得到证实。
因为他,冯家贵,是在这个苏州,这个蒋家生活了三十年。在老年的心里,苏州就是蒋家。正直的过去,点缀着不绝的辛勤,点缀着孩子们底纯洁的温柔,点缀着由摒弃情慾而来的凄凉的慰藉,这个过去,易给予着抵抗最後的风险的莫大的自信力的。实际上,很显然的,冯家贵底站在这里,是只等於一座废墟,因为,最近数年来,他是和他底偶像蒋捷三一样,被剥夺了一切,而今天,他是什麽都不剩留了。但这座废墟,只要他还在苏州,还在等待被他抚育长大的年轻的人们,他是绝不会损失他底愚顽的自信力的。苏州於他是古旧的苏州,这片土地上是散布着蒋捷三底赫赫声名;这些冬夜的灯火所照耀的,是通往田间的羊肠小道;年轻的人们於他是纯洁的,敬畏人生的孩子们--由於这种想像,这个喝醉了的生着小胡须的老人是充满了崇高的情感,变得伟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