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我变成一个失败者。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我依旧爬不起来。
在张丽丽面前,我永远是一个失败者。
在张丽丽面前,我的感情被肢解了。
在张丽丽面前,我必须隐藏自己的狼狈。
在张丽丽面前,我像小学生见到暴躁的教师。
在张丽丽面前,我擎起白旗。
她的笑与她的眼睛与她的牙齿与她的头发与她的思想与她的谈吐与她的吸烟的姿势与她的涂着橙色唇膏的嘴──
全是武器!
情绪如折翼的鸟雀,有逃遁的意图而不能。她对我并无需索;我对她却有无望的希冀。她知道我穷,所以开口便是──星期一买龙镖,飞凤,人造卫星,过三关,赢得不多,总算赢了。
我对此毫不羡慕,只是举杯将酒一口饮尽。她也举起酒杯,呷了一口酒,忽然转换话题:
──找到工作没有?
──仍在卖稿。
──写稿很辛苦。
──总比挨饿好。
──眼前有一份工作,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做。
──什麽工作?
──捉黄脚鸡。
──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认识一个纱厂老板,很有钱,为人极其拘谨,也极其老实,平常不大出来走动。自从认识我之後,常在办公时间偷偷地走来找我。
──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准备选定一个日期,约他到酒店,然後你在适当的时候走进来,趁其不备,拍一张照片!
──这是从电影里学来的卑鄙手段。
──只要有钱可拿,管它卑鄙不卑鄙。
──换一句话说,你要我用摄影师的身分向他敲诈。
──不,我要你用丈夫的身分向他敲诈。
──你要我做你的名义上的丈夫?
──一点也不错。
──我向侍者又要了一杯酒。张丽丽说我不应该喝得那麽多;但是我不愿意面对丑恶的现实。我没有作任何决定,只管倾饮白兰地,当我有了三分醉意时,她算账付钱。临走时,她说:
──如果你肯这样做,打一个电话给我。
四
潮湿的记忆。
现实像胶水般粘在记忆中。母亲手里的芭蕉扇,搧亮了银河两旁的牛郎织女星。落雪日,人手竹刀尺围在炉边舞蹈。
轮子不断地转。母亲的“不”字阻止不了好奇的成长。十除二等於五。有个唱小旦的男人名叫小杨月楼。大世界的酸梅汤。忧郁迷失路途,找不到自己的老家。微笑是不会陌生的。蝴蝶之飘突然消失於网中。
轮子不断地转。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国民革命成功,国民革命成功,齐欢唱!齐欢唱!
轮子不断地转。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那个卖火柴的女儿偷去不少泪水。孙悟空的变态心理起因於观众的鼓掌声。黄慧如与陆根荣。安南巡捕的木棍。立春夜遂有穿睡衣的少女走入梦境。
轮子不断地转。点线面旅行於白纸上。听霍桑讲述吕伯大梦。四弦琴嘲笑笨拙的手指。先施公司门口有一堆冒充苏州人的江北野鸡。青春跌进华尔滋的圆圈。谜样的感情。
轮子不断地转。“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八一三”。四行仓库里的孤军。亚尔培路出卖西班牙的刺激。那个舞女常常借钱给我。无桅之舟航行於士敏土上。租界是笑声集中营。笛卡儿与史宾诺莎。我是老师的叛徒。他喜欢狄更斯,我却变成乔也斯的崇拜者。女人眼睛里的磁力。槐树以其巨大的身躯掩盖荒谬的大胆。
轮子不断地转。戴着方帽子走进“大光明戏院”。一九四一。《乱世佳人》在“大华”公映。毕业证书没有半个中国字。日军三路会攻长沙。
轮子不断地转。日本坦克在南京路上疾驶,一张写着“全灭英米舰队”的标语被北风的手指撕落了。站岗。愚园路的裸体跳舞。十点小。十一点大。葛嫩娘是反日的。七十六号的血与哆嗦。
轮子不断地转。通过封锁线。柴油汽车是公路的独生子。人人有工作,人人有屋住。曲江的月亮麻木了。文化城内帮派多。火车的终点弥漫着美国西部的气息。娃娃鱼。海棠溪之初夏。
轮子不断地转。山城。浓雾击退敌机。“唯一大戏院”上映保罗茂尼的《左拉传》。绅士皆吸“华福”牌香烟。我远征军入缅,在仁安羌痛击日军,解救英军之危。李白坐在嘉陵江边的骡车上。
轮子不断地转。我学会了抽烟。伦敦电台广播日本舰队司令古贺峰一阵亡。停电。“心心咖啡馆”的伪现代情调。精神堡垒。脚不着地的四川人力车夫。白干与毛肚开堂。年轻人皆去“银社”看《杏花.春雨.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