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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徒(6)

作者:刘以鬯

轮子不断地转。防空洞里发现患霍乱病的死者。两只耗子在石级上寒暄。只有铁,只有血,只有铁血可以救中国。灵感跌入龙井茶。书店很多。没有人知道福克纳的《我在等死》与《喧哗与愤激》。没有人知道康拉艾根的《忧郁与航程》。没有人知道卡夫卡。没有人知道朱尔斯.罗曼。没有人知道吴尔芙。没有人知道普鲁斯特。──

轮子不断地转。我军克服老河口。

轮子不断地转。哥哥将仅有的冬季大衣送进拍卖行。昆明来客常有口香糖。浓雾。有一则新闻是千金小姐爱上了狼狗。衡阳守军苦战四十七天。有地板的人家正在举行派对。

轮子不断地转。湘桂大撤退。空气走不进车厢。一家报馆的总编辑被挤死了。恐慌。恐慌。恐慌。

轮子不断地转。敌军进逼独山。重庆的有钱人打算入西康。中发白。上清寺的芝麻糊生意仍佳。信心在发抖。驻缅国军回国反攻。

轮子不断地转。“号外!号外!盟军登陆诺曼第,在欧洲开辟第二战场!”

轮子不断地转。孱弱的希望打了强心剂。红油水饺。嘉陵江边的纤夫不会唱《伏尔加船夫曲》。树的固执。小说的主题在火中燃烧。白云瞌睡於遥远处。家书来自沦陷区。父亲死了。泪水掉在饭碗里。

轮子不断地转。联合国宪章与波茨坦宣言。“天快亮了!”希望在废墟中茁长。四川鸡蛋面具有古典主义的煮法。窗外有风景在招手。写字台上的计划书亦将乘飞机而东去。爆竹声起,正是悲剧落幕时。

轮子不断地转。原子弹使广岛与长崎失去黑白之辨。东边的梦破碎了。西边的梦中有人倒骑骡子。九月九日,冈村宁次交出指挥刀。

轮子不断地转。归舟如沙丁鱼般拥挤在三峡。河山依旧。隔壁的张老三不敢照镜子。母亲久焉未露笑容,泪眼看不清游子的白发。接收者在民众心田上种下太多的仇恨。胜利冲昏头脑。

轮子不断地转。和平终被奸污。烽火从东北燃起。火!火!火!

轮子不断地转。南方一块大石头。维多利亚海峡上的渡轮。天星码头是九龙之唇。陌生的眼睛与十一月的汗珠。“沿步路过”。惊诧於“请行快的”。亚多到士多去买多士,屙屎多。远东的橱窗。金圆券的故事不可能在这里重演。汽车越坐越大。房屋越住越小。大少爷在“告罗士打”门口等待可以借钱的朋友。

轮子不断地转。威士忌。白兰地。红盾牌碎酒。VAT69。杜松子酒。伏特加。香槟。姜汁啤酒。──

轮子不断地转。有人在新加坡办报。文化南移乎?猴子在椰树梢采椰。马来人的皮肤是古铜色的。五枞树下看破碎的月亮。圣诞夜吃冰淇淋。三轮车在“莱佛士坊”兜圈。默迪加。掺有咖喱的大众趣味。武吉智马的赛马日。赢钱的人买气球;输钱的人输巴士。孟加里也会玩福建四色牌。文明戏仍是最进步的。巴刹风情。惹兰巴刹的妓女梦见北国的雪。有人在大伯公庙里磕了三个响头。郁达夫曾经在这里编过副刊。

轮子不断地转。吉隆坡。鹅岸河边有芭蕉叶在风中摇曳。锡矿是华侨的血管。甲必丹叶观盛(一八八九──一九零一)。湖园的竹篁在阳光下接吻。奥迪安戏院专映米高梅出品。赶牛车的印度人也嚼槟榔。榴莲花未开,有人就当掉了纱笼。大头家陆佑从未梦见过新艺综合体。马来巴刹的沙爹是一把打开南洋文化的钥匙。月亮是不是更圆?绿色的丛林中,枪弹齐舞。窗前有一些香蕉花。杏都律的灰尘正在等待士敏土的征服。

轮子不断地转。香港在招手。北角有霞飞路的情调。天星码头换新装。高楼大厦皆有捕星之欲。受伤的感情仍须灯笼指示。方向有四个。写文章的人都在制造商品。白兰地。将憎恶浸入白兰地。所有的记忆都是潮湿的。

这条街只有人工的高贵气息;但是世俗的眼光都爱雀巢式的发型。我忘记在餐厅吃东西,此刻倒也并不饥饿。醉步踉跄,忽然忆起口袋里的续稿尚未送去。

我是常常搭乘三等电车的。

有个穿唐装的瘦子与我并肩而坐。此人瘦若竹竿;但声音极响,说话时,唾味星子四处乱喷。售票员咧着嘴,露出一排闪呀闪的金牙,聚精会神地听他讲述姚卓然的脚法。

(我应该将我的短篇小说结成一个集子,我想。短篇小说不是商品,所以不会有人翻版。我应该将我的短篇小说结成一个集子。)

走进报馆,将续稿放在传达的桌面上。时近深宵,传达也该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