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睡得很酣,常常在迷漾意识中牵动嘴角。我无法断定她梦见了什麽;但是我断定她在做梦。当她转身时,她舒了一口气,很腥,很臭,使我只想作呕。(如果不是因为喝多了几杯,我是绝对不会跟她睡在一起的。)我一骨碌翻身下床,洗脸刷牙,穿衣服,将昨天下午从报馆领来的稿费分一半塞在她的手袋里。我的稿费并不多,但是我竟如此的慷慨。我是常常在清醒时怜悯自己的;现在我却觉得她比我更可怜。我将半个月的劳力塞在她的手袋里,因为此刻我已清醒。离开酒店,第一个念头便是喝酒。我走进士多买了一瓶威士忌,回到家里,不敢喝。我还要为两家报馆写连载的武侠小说。摊开25×20=500的原稿纸,心里说不出多麽的不舒服。(这两个武侠小说已经写了一年多,为了生活,放弃自己的才智去做这样的文章,已经是一件值得诧异的事了;更奇的是:读者竟会随同作者的想像去到一个虚无飘渺的境界,且不觉惮烦。)我笑了,走去揭开酒瓶的盖头,斟了一杯。(如果可能的话,我将写个中篇小说,题目叫做《海明威在香港》,说海明威是一个贫病交迫的穷书生,每天以面包浸糖水充饥,千锤百炼,完成了一本《再会吧,武器!》到处求售,可是没有一个出版商肯出版。出版商要海明威改写武侠小说,说是为了适应读者的要求,倘能迎合一般读者的口味,不但不必以面包浸糖水充饥;而且可以马上买楼坐汽车。海明威拒绝这样做,出版商说他是傻瓜。回到家里,他还是继续不断的工作。完成《钟为谁敲》时,连买面包的钱也没有了。包租婆将他赶了出来,将他睡过的床位改租给一个筲箕湾街边出售“肾亏药丸”的小贩。海明威仍不觉醒,捧了《钟为谁敲》到处求售,结果依旧大失所望。只好将仅剩的一件绒大衣当掉,换了几顿饭和一堆稿纸,坐在楼梯底继续写作。天气转冷了,但是他的写作欲依旧像火一般的在内心中熊熊燃烧。有一天早晨,住在二楼的舞女坐着汽车回来,发现楼梯底躺着一具屍首,大声惊叫,路人纷纷围拢来观看,谁也不认识他是谁。警察走来时,死者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本小说的原稿,题目是:《老人与海》!)我又笑了,觉得这个想念很有趣。我喝了一口酒,开始撰写武侠小说。(昨天写到通天道人要替爱徒杭雨亭复仇,然而仇人铁算子远在百里之外,该怎样写呢?)我举起酒杯,一口呷尽。(有了!通天道人用手指夹起一只竹筷,呵口气在筷子上,临空一掷,筷子疾似飞箭,嗖的一声,穿山而过,不偏不倚,恰巧击中铁算子的太阳穴!)
一杯。两杯。三杯。四杯。
搁下笔。雨仍未停。玻璃管劈刺士敏土,透过水晶帘,想看远方之酒涡。万马奔腾於椭圆形中脊对街的屋脊上,有北风频打呵欠。
两个圆圈。一个是浅紫的三十六;一个是墨绿的二十二。
两条之字形的感觉,寒暄於酒杯中。秋日狂笑。三十六变成四十四。
有时候,在上的在下。有时候,在下的在上。俯视与仰视,皆无分别。於是一个圆圈加上另一个圆圈,当然不可能是两个圆圈。
三十六与三十六绝不相同。在上的那个有两个圆圈,在下的只有一个。
秋天在8字外边徘徊。太阳喜欢白昼;月亮也喜欢白昼;但是,黑夜永不寂寞。谁躺在记忆的床上,因为有人善於玩弄虚伪。
与8字共舞时,智慧齿尚未出齐。忧郁等於快乐。一切均将消逝。
秋天的风迟到了,点点汗珠。
我必须对自己宣战,以期克服内心的恐惧。我的内心中,也正在落雨。
(诗人们正在讨论传统的问题。其实,答案是很容易找到的。)
(以《红楼梦》为例。)
(如果说《红楼梦》是中国古典文学中最杰出的着作,相信谁也不会反对。)
(用今天的眼光来看,《红楼梦》是一部传统之作。)
(但是,实际的情形又怎样?两百多年前的小说形式与小说传统究竟是什麽样的面目?如果曹雪芹有意俯拾前人的创作方法,他就写不出像《红楼梦》这样伟大的作品来了。)
(如果曹雪芹的创作方法不是反传统的,则刘铨福也不会在获得“脂砚甲戌本”六年後写下这样一条跋语了:“红楼梦非但为小说别开生面,直是另一种笔墨──”)
(然而用今天的眼光来看,《红楼梦》是一部传统之作。)
(如果曹雪芹的创作方法不是反传统的,也不会被梁恭辰之流曲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