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用今天的眼光来看,《红楼梦》是一部传统之作。)
(还是听曹雪芹的自白吧:“我师何太痴?若云无朝代可考,今我师竟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又有何难?但我想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别致。”──)
(毫无疑问,曹雪芹的创作方法是反传统的!)
(他不满意“千部一腔,千人一面”!)
(艾略脱曾经讲过:如果传统的意义仅是盲目地因循前人的风格,传统就一无可取了。)
(所以,曹雪芹在卢梭撰写《忏悔录》的时候,就用现实主义手法撰写《石头记》了!约莫三十年之後,歌德才完成《浮士德》第一部。约莫四十年之後,J.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出版。约莫八十年之後,果戈里的《死魂灵》出版。约莫一百年之後,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出版。一百多年之後,屠格涅夫的《父与子》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出版。约莫一百十年之後,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才问世──唉!何必想这些呢?还是喝点酒吧。)
一杯。两杯。三杯。
喝完第一杯酒,有人敲门,是包租婆,问我什麽时候缴房租。
喝完第二杯酒,有人敲门,是报馆的杂工,问我为什麽不将续稿送去。
喝完第三杯酒,有人敲门,是一个不相识的、肥胖得近乎臃肿的中年妇人,问我早晨回来时为什麽夺去她儿子手里的咬了一口的苹果。
(曹雪芹也是一个酒徒。那是一个有风有雨的日子,敦诚跟他在槐园见面,寒气侵骨,敦诚就解下佩刀沽酒,彼此喝个痛快。“脂”本朱评说曹雪芹死於壬午除夕,却并未透露死因。曹雪芹会不会是一个心脏病患者。因感伤而狂饮,而旧疾猝发?)
(酒不是好东西,应该戒绝。──我想。)
三
玻璃窗挂着灿然的雨点。挂着雨点的玻璃窗外,有“好彩”牌香烟的霓虹灯广告亮起。天色漆黑,霓虹灯的红光照射在晶莹的雨点上,雨点遂成红色。我醒了。头很痛。口里很苦。渴得很,望望桌面上的酒瓶,瓶已空。(酒不是好东西,应该戒绝。──我想。)翻个身,脸颊感到一阵冷涔,原来我已经流过泪了。我的泪水也含有五百六十三分之九的酒精。这是很有趣的事情。酒精本身就是那样有趣的。只有酒醉时,世界就有趣了。没有钱买酒时,现实是丑恶的。香港这个地方,解下佩刀沽酒的朋友不多。
有点肚饿,想出街去吃些东西。一骨碌翻身下床,扭亮台灯,发现还有一段武侠小说没有写好。於是记起包租婆的嘴脸与那个走来索稿的报馆杂工,心里立刻有一种不可言状的感觉,不能用文字来翻译。现实是残酷的。(酒也不是好东西。)提起笔,“飞剑”与“绝招”犹如下午五点钟中环的车辆,拥挤於原稿纸上。谁说飞剑与绝招是骗人的东西?只有这取人首级於千里之外的文章才能换到钱。没有钱,就得挨饿。没有钱,就没有酒喝。
酒不是好东西,但不能不喝。
不喝酒,现实会像一百个丑陋的老妪终日喋喋不休。
现实是世界上最丑恶的东西。我必须出去走走了。雨已停。满街都是闲得发慌的忙人乎?不一定。有些忙人却抵受不了橱窗的引诱,睁大如铃的眼睛。(橱窗里的胶质模特儿都很美,美得教人希望它们是真的。RodStering写过一个电视剧本,说是一个胶质模特儿获得假期出外游乐,回来时竟忘记自己是个没有血肉的模特儿了。我曾经在《丽的映声》中看到过这个剧本的形象化,觉得它很美。──一种稀有的恐怖之美。)於是,我也养成了看橱窗的习惯,即使无意隐遁於虚无飘渺中,倒也常有不着边际的希冀。於是,有温香不知来自何处,玻璃橱窗上,突然出现一对闪熠似钻石的眸子。
喝杯咖啡?张丽丽说。
──只想喝酒。
随即是一个浅若燕子点水的微笑,很媚。上楼时,举步乃有飘逸之感。这家百货商店,有个日本名字。它的二楼,有喝咖啡的茶厅;也有喝酒的餐厅。灯光如小偷般隐匿於灯罩背後,幽暗的迷漫中,无需胆量,即会产生浪漫的怀思。我曾经不止一次梦见过她。最後的一次,将钞票掷在她的脸上。我失笑,彷佛昨夜的梦与此刻的现实都不是应该发生的事。
我常常以为中了邪,被什麽妖魔慑服了,呷一口酒,才弄清楚糊涂的由来。
她的眼睛是现代的。但是她有石器时代的思想。眼眶涂着一圈漫画色彩,过分齐整的牙齿失去真实的感觉。从她的眼睛里,我看到这个世界的潜在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