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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徒(2)

作者:刘以鬯

如果有人读了这篇小说而感到不安,那也不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情。

这些年来,为了生活,我一直在“娱乐别人”;如今也想“娱乐自己”了。

(一九六二年十月十六日於香港北角)

生锈的感情又逢落雨天,思想在烟圈里捉迷藏。推开窗,雨滴在窗外的树枝上眨眼。雨,似舞蹈者的脚步,从叶瓣上滑落。扭开收音机,忽然传来上帝的声音。我知道我应该出去走走了。然後是一个穿着白衣的侍者端酒来,我看到一对亮晶晶的眸子。(这是四毫小说的好题材,我想。最好将她写成黄飞鸿的情妇,在皇后道的摩天大楼上施个“倒卷帘”,偷看女秘书坐在黄飞鸿的大腿上。)思想又在烟圈里捉迷藏。烟圈随风而逝。屋角的空间,放着一瓶忧郁和一方块空气。两杯白兰地中间,开始了藕丝的缠。时间是永远不会疲惫的,长针追求短针於无望中。幸福犹如流浪者,徘徊於方程式“等号”後边。

音符以步兵的姿态进入耳朵。固体的笑,在昨天的黄昏出现;以及现在。谎言是白色的,因为它是谎言。内在的忧郁等於脸上的喜悦。喜悦与忧郁不像是两样东西。

──伏尔加,她说。

──为什麽要换那样烈性的酒?我问。

──想醉倒固体的笑,她答。

我向侍者要了两杯伏特加。(这个女人有一个长醉不醒的胃,和我一样)

眼睛开始旅行於光之图案中,哲学家的探险也无法从人体的内部找到宝藏。音符又以步兵的姿态进入耳朵:“烟入汝眼”,黑人的嗓音有着磁性的魅力。如果占士甸还活着,他会放弃赛车而跳扭腰舞吗?

──常常独自走来喝酒?她问。

──是的。

──想忘掉痛苦的记忆?

──想忘掉记忆中的喜悦。

固体的笑犹如冰块一般,在酒杯里游泳。不必想像,她在嘲笑我的稚嫩了。

猎者未必全是勇敢的;尤其是在霓虹丛林中,秋千架上的纯洁,早已变成珍品。

一杯。两杯。三杯。四杯。五杯。

我醉了。脑子里只有固体的笑。

我做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梦。我梦见太空人在金星唱歌。我梦见扑克牌的“王”在手指舞厅作黑暗之摸索。我梦见一群狗在抢啃骨头。我梦见林黛玉在工厂里做胶花。我梦见香港陆沉。我梦见她在我梦中做梦而又梦见了我。

我梦见我中了马票

我将钢笔丢掉了

然後穿着笔挺的西装走进湾仔一家手指舞厅

将全场舞女都叫来坐台

我用金钱购买倨傲

然後我买了一幢六层的新楼

自己住一层

其余的全部租出去

从此不需要再看二房东的嘴脸

也不必担心业主加租

然後我坐着汽车去找赵之耀

赵之耀是一个吝啬的家伙

我贫穷时曾经向他恳借二十块钱

他扁扁嘴将头偏过一边

现在我有钱了

我将钞票掷在他的脸上

然後我坐着汽车去找张丽丽

张丽丽是一个势利的女人

我贫穷时曾经向她求过爱

她扁扁嘴将头偏过一边

现在我有钱了

我将钞票掷在她的脸上

然後我坐着汽车去找钱士甫

钱士甫是一家出版社的老板

我贫穷时曾经向他求售自己的小说

他扁扁嘴将头偏过一边

现在我有钱了

我将钞票掷在他的脸上

然後我坐着汽车经过皇后道

因为我喜欢别人用钦羡的目光注视我

然後我醒了

真正的清醒。头很痛。乜斜着眼珠子,发现那个熟睡中的女人并不美。不但不美,而且相当丑陋。她的头发很乱。有很多脱落的头发散在枕头上。她的眉毛长得很疏。用眉笔画的两条假眉,经过一夜的辗转反侧,各自短了一截。她的皮肤也相当粗糙,毛孔特别大。(昨天在那餐厅见到她时,她的皮肤似乎很白净很细嫩:现在完全不同了,究竟什麽道理?也许因为那时的灯光太幽暗;也许因为那时她搽着太多的脂粉;也许那时我喝醉了;也许──总之,现在完全不同了。)她的鼻子有着西洋人的趣味,事实上,以她的整个脸相来看,只有鼻子长得最美。她的嘴唇仍有唇膏的痕迹,仔细看起来,像极了罐头食物里的浸退了色素的樱桃。但是,这些远不能算是最丑恶的。最丑恶的是:眼梢的鱼尾纹,隐隐约约的几条,不用香粉填塞,不能掩饰。她不再年轻,可能四十出头:但是在幽暗的灯光下,搽着太浓的脂粉,用醉眼去欣赏,她依旧是一朵盛开的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