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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徒(34)

作者:刘以鬯

那是杨露。

在阳光的反映下,这头荒唐的小猫有着蛊毒似的妩媚。我喜欢她的笑容,因为它透露了青春的秘密。

──六点一刻,我在“美施”等你,她说。

──你的男伴呢?

──我当然有办法打发他的。

杨露向我讲述她的故事。

杨露有一个嗜赌的父亲。

杨露有一个患半身不遂症的母亲。

杨露有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

杨露的父亲在赌台输去五百块钱,付不出,当场写了一张借据给别人,一直无法还清这笔债,只好听从包租婆的劝告,逼杨露下海做舞女。

杨露不会跳舞,走进跳舞学院去学。

杨露还没有学会慢四步,已经不是一个少女了。那个教跳舞的是个色鬼,在咖啡里放了些“西班牙苍蝇”之类的粉末,要杨露喝下。

杨露很气,但是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当杨露学会华尔滋的时候,教跳舞的又在勾引别的女孩子了。

杨露下海时,并无花牌。

杨露年纪轻。许多上了年纪的舞客都喜欢从她身上找回失去的青春。

杨露赚了不少钱,但是完全没有积蓄。她的父亲比过去赌得更凶,天九、麻将、跑马、十三张、沙蟹──没有一样不赌。杨露收入最好的时候,她的父亲到澳门去了。

杨露的母亲常常哭,说是自己运气不好,嫁了这样一个不中用的丈夫。

杨露的弟弟妹妹也常常哭,说是别人都有好的东西吃和好的东西玩,他们没有。

杨露不喜欢看母亲流泪;也不喜欢看弟弟妹妹们流泪。因此,常常迟归。如果有年老的舞客想获得失去的青春,杨露是不会拒绝的。

杨露就是这样的一个舞女。从外表看,她不会超过十六岁,但是她有一颗苍老的心。

杨露也有慾望,也有要求。

杨露憎厌年轻男人,一若对老年人的憎厌。她喜欢中年人,喜欢像我这样的中年人。

杨露对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记得特别清楚。她记得我曾经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语。她说她喜欢听我讲话。

杨露向侍者要了一杯白兰地;而且要我也多喝几杯。看来,她杨露要跟我斗酒。

杨露要和我斗酒。我当然不会拒绝。

杨露的酒量跟她的年龄很不相称。当她喝得越多时,她的笑声越响。

杨露就是这样的一个舞女。

(杨露与司马莉,两个早熟的女孩子,我想。但在本质上却有显着的不同。杨露是个被侮辱与被损害者;司马莉是个自暴自弃者。我可以憎厌司马莉,却不能不同情杨露。如果杨露企图将我当作报复的对象,我应该让她发泄一下。)

一杯。两杯。三杯。

眼睛是两块毛玻璃,慾望在玻璃後边蠕动。慾望似原子分裂,在无限大的空间跳扭腰舞。一只尚未透红的苹果,苦涩的酸味中含有百分之三的止咳剂。

(她的皮肤一定很白很嫩。我想。她不会超过十六岁;只是眼圈涂得太黑。)

当她抽烟时,我彷佛看到了一幅猥亵的图画。我不知道这是故事的开始,抑或故事的结束。我心里边有火焰在燃烧;害怕荒唐的小猫看出我的心事。

──再来两杯马推尔。

眼睛变成两潭止水,忽然泛起涟漪。不知道那是喜悦;还是悲哀。

枯萎的花瓣,露水使它再度茁长。

一个战败的斗士,阳光孕育他的信心。冬夜的幻觉,出现於酒与元旦共跳圆舞曲时。她笑。我也笑了。然後我们在铜锣湾一家夜总会里欣赏喧嚣。

站在舞池里,这头荒唐的小猫竟说了许多大胆的话语。

她是一条蛇。

我的手指犹如小偷一般在她身上窃取秘密。她很瘦,背脊骨高高凸起。

思想给鼓声击昏了,只有慾望在舞蹈。我贪婪地望着她,发现戴着花纸帽的圆面孔,具有浓厚的神话意味。

纯洁的微笑加上蛇的狡猾。

我必需求取疑问的解答,各自喝了一杯酒。当我们在一家公寓的房间里时,她将自己嘴里的香口胶吐在我的嘴里。她笑得很顽皮;但是我不再觉得她稚嫩了。我是一匹有思想的野兽,思想又极其混乱。在许许多多杂乱的思念中,一个思念忽然战胜了一切:我急於在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身上做一次英雄。

二十三

搁断电话,我开始撰写发刊词。关於这篇文章我想说的话很多,但是提笔时,又不知从何写起了。按照过去谈过的内容,这篇发刊词应该包括下列两要点:(一)对五四以来的文学成败作出不偏不倚的检讨;(二)以真诚的态度指出今後文艺工作者应该认清的文艺新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