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荷门主张请老作家们写一些创作经验谈之类的文章。
理由是:可以给年轻的作家们一点写作上的帮助。
──举一个例,他说,有些年轻作者连第一人称的运用都不甚了解,总以为文章里的“我”必须是作者自己。其实,这是一种错误的想法。鲁迅用第一人称写《狂人日记》,文章里的“我”,当然不是鲁迅。否则,鲁迅岂不变成狂人了?前些日子,报馆有位同事跟我谈论这个问题,我说:一般人都以为《大卫.考伯菲尔》是狄更斯的自传体小说,但是我们都知道大卫.考伯菲尔并不等於狄更斯。後者虽然将自己的感情与生命借了一部分给大卫,然而大卫与狄更斯绝对不是一个人。
──这是肤浅的小说原理之一,何必浪费篇幅来解释?我们篇幅有限,必须多登有价值的文字,像你提出的“第一人称”的问题,只要是有些阅读经验的人,不会不了解。你的那位同事一定是看惯了章回体小说或武侠小说的,才会有这种看法。我们不必争取这样的读者。如果他连这一点都弄不清楚的话,怎麽能够希望他来接受我们所提倡的新锐文学?
麦荷门点点头,同意我的看法。
谈到封面设计,我主张采用最具革命性的国画家的作品:
──赵无极或吕寿琨的作品是很合杂志要求的。他们的作品不但含有浓厚的东方意味;而且是独创的。他们继承了中国古典绘画艺术的传统,结果又跳出了这个传统,写下与众不同的画卷,不泥於法,不落陈套,具有革命性,每有所成,都是前人所不敢想像者。我们创办的《前卫文学》,既以刊登新锐作品为宗旨,那麽以赵吕两氏的作品作封面,最能代表我们的精神。
麦荷门并不反对这个建议,但是他怕一般读者不能接受。
──我们无意争取一般读者,我说。我们必须认清目前世界性的文艺趋势。探求内在真实,不仅是文学家的重任,也已成为其他艺术部门的主要目标了。不说别的,单以最近香港所见的两个例子:(一)柏林芭蕾舞团来港演出,节目单上原有一个题名《抽象》的舞蹈,虽然临时抽出,但也可以说明舞蹈的一项新趋势;(二)匈牙利四重奏在港演奏时,也表现了webern的抽象画式的乐章。作曲家用最简短的声音来传达他的思想。至於其他艺术部门,如绘画,如雕塑,如文学──抽象艺术早已成为进步者的努力方向了。所以,尽管一般读者不愿意接受抽象国画,我们却不能让步。
麦荷门点上一支烟,寻思半晌,说:
我不反对用文字去描绘内心的形象;但是,我们不应该刊登那些怪诞的文字游戏。
二十
我的新居是个清静的所在。这一份清静,使我能够很顺利地去做小说的实验工作。我企图用三个空间去表现一个女人的心,虽与理想仍有距离,却已完成了一半。我并未戒酒,然而大醉的情形已经很久没有发生了。雷氏夫妇待我很好;那位老太太的举动却使我感到了极大的惊奇。她常常自语。她常常将自己关在卧房里,不开电灯,呆呆地坐在黑暗中。她常常发笑。她常常流眼泪。我以此询问雷氏夫妇,他们总以叹息作答。有一天,雷氏夫妇到中环一家酒楼去参加友人的寿筵,家里只剩阿婆和我两个。
我正在写稿,雷老太太进来了。
──新民,你不要太用功,她抖声说。
回头一看,老太太的笑容含有极浓的恐怖意味。那一对无神的眼睛,犹如两盏未扭亮的电灯。牙齿是黄的。一只门牙已掉落,看起来,极不顺眼。银灰的头发,蓬蓬松松,像极了小贩出售的棉花糖。
──老太太,我是这里的房客。我不是新民。
老太太用手指扭亮眼睛,站在我面前,上一眼,下一眼,不断打量。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很久很久,泪珠从她的脸颊簌簌滚落。
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如同火焰一般,在我心中燃烧。我逼得搁下笔,更换衣服,到外边去找个地方喝酒。我想忘掉自己。当夥计端威士忌来时,思想伸展它的双臂。现在爵士的节奏似鱼般在空中游泅,然後是一对熟悉的眼睛。
──很久不见了,她说。
──是的,很久不见了。
──今晚有空吗?
(她又向我推销廉价的爱情了,我想。)香港到处都有廉价的爱情出售,但是我怕阳光底下的皱纹。我只能请她喝一杯酒,欣赏那并不真实的笑容。
──你误会了,她说。
──误会什麽?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