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意争取那些专看武侠小说或性博士信箱的读者,荷门说。如果这本杂志出版後只有一个读者,而那一个读者也的确从这本杂志中获得了丰富的营养素,那末我们的精力与钱财也就不能算是白花了。这是我们的宗旨,即使将所有的资本全部蚀光,也决不改变。香港有学问、有艺术良知、有严肃工作态度的文人与艺术家并非没有,只是有坚强意志的文艺工作者就不多了。你自己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以你的智力与才气是不难写一些好作品出来的,但是你缺乏坚强的意志。你不能挨饿;又不堪那些无知的奚落,为生活,你竟浪费了那麽多的精力。现在,办这个《前卫文学》,我是准备丢掉一笔钱的,没有别的目的,只希望能形成一种风气,催促有艺术良知者的自觉。
这一番话,出诸荷门之口,犹如一篇发刊词。我是深深的感动了。
提到《发刊词》,他要求我在这篇文字中对五四以来的文学成败作一不偏不倚的检讨,同时以纯真的态度指出今後文艺工作者应该认清的正确方向。
我答应了。
然而麦荷门希望我用深入浅出的手法,另外写一篇论文,阐明文艺工作者为什麽必须探求内在真实。
此外,对於现阶段的中国新诗,荷门要我发表一点意见。
我说:
──新诗的道路不止一条。我反对押韵,因为韵律是一种不必要的装饰。我反对用图像来加浓诗的绘画性,因为这是一种不必要的卖弄。我认为格律诗已落伍,图像诗也不是正常的道路。音乐家在答覆外在压力时,很自然地诉诸於音符;画家在答覆外在压力时,很自然地诉诸於颜色;诗人在答覆外在压力时,应该很自然地诉诸於文字。过分的矫作,有损於诗质与诗想的完整。
──关於新诗的难懂,你的看法怎样?荷门问。
──寻求这个问题的答案之前,必须知道诗是怎样产生的,我说。诗人受到外在世界的压力时,用内在感应去答覆,诗就产生了。诗是一面镜子。一面蕴藏在内心的镜子。它所反映的外在世界并不等於外在世界。这种情形犹之每一首诗旨含有音乐的成分;却并不等於音乐。内心世界是一个极其混乱的世界,因此,诗人在答覆外在压力时,用文字表现出来,也往往是混乱的,难懂的,甚至不易理喻的。
──如果那首诗是不易理喻的,教读者如何去接受?荷门问。
──不易理喻并非不可理喻。诗人具有选择的自由。他可以选择自己的语言。那种语言,即使不被读者所接受;或者让读者产生了另外一种解释,都不能算是问题。事实上,诗的基本原理之一,就是让每一位读者对某一首诗选择其自己的理解与体会。
──如此说来,我们就可以不必凭借智力去写诗了?
──有一种超现实诗是用不合逻辑的文字堆砌而成的,旨在表现幻想与潜意识的过程。胡适称之为不重理性的诗,其实却是纯心灵的、不可控制的表现。我认为:难懂的诗是可以接受的;不懂的诗必须扬弃。
──你的意思:诗人仍须用理智去写诗?
──是的。在探求内心真实时,单靠感觉;或无理可喻的新奇,是走不出路子来的。
──对於新诗,你的看法怎样?
──第一,新诗要是出现差不多现象的话,是可忧的。第二,应该注意语法。第三,诗人们字汇不够。诗人们似乎特别喜欢选用某些惯用的名词。第四,大部分诗作过分缺乏理性。第五,诗人刻意追求西洋化的新奇,甚至在诗中加插外国文字,忽略了诗的民族性──。不过,我的看法很肤浅,未必对。
──我们的《前卫文学》是不是也选登新诗?
──诗是文学的一个部门,不能不登。
──对於诗的取舍,《前卫文学》将根据什麽来定标准?
──只要是好的,全登。我们不能像某些诗刊,专登标新立异而违反语言组织的新诗;更不能像香港某些《青年园地》式的文艺杂志,专登无病呻吟的分行散文。总之,诗的道路不止一条,只要是具有独特个性的诗作,绝对刊登。
──具有独特个性这句话,是不是指完全不受西洋文艺思潮的影响?
──不。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吸收西洋文学的精髓,加以消化,然後设法从传统中跳出,创造一个独特的个性。
──这是我们选诗的态度?
──这是我们选稿的态度。
麦荷门赞成用这种态度去选稿,只是担心佳作不易获得。我建议先作一次广泛的徵稿工作,然後决定出版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