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澳门赌钱去了。
司马莉是一个性格特殊的女孩子,犹如邮票中的错体,不易多见。当她发笑时,她笑得很大声。当她抽烟时,她像厌世老妓。现在,她的父母到澳门去了,她的兴奋,与刚从笼中飞出的鸟雀并无分别。
盛开的玫瑰不怕骤雨?
三杯马提尼孕育了胆量。
她拉我走入舞池。我不会跳。我们站在人丛中,互相拥抱。我不知道这是什麽力量;可能是“色生风”将我们吹在一起了。第一次,我浅尝共舞的滋味,获得另外一种醉,辨不出怀中的司马莉是猫还是蛇?
在沉醉中,没有注意到那些吃消夜的人什麽时候离去。当乐队吹奏最後一曲时,已是凌晨两点。
──到我家去?她问。
──不。
──到你家去?她问。
──不。
挽着这过分成熟的少女走出夜总会,沿着人行道漫步。我心目中并无一定的去处,只是不愿意回家。空气是免费的,黑暗也在孕育胆量;但是我只有三分醉意,无意用爱情的赝品骗取小女的真诚。
一切都是优美的,只要没有龌龊的思想。
司马莉的眼睛里有狂热在燃烧。(十七岁的慾念比松树更苍老。)我打了个寒噤,以为是海风,其实是感情上的。
海很美。九龙的万家灯火很美。海上的船只很美。司马莉也很美。
(但是她的慾念却患着神经过敏症,我想。我从她那里能够获得些什麽?她从我处又能得到些什麽?)
她不像是一个寂寞的女孩子,然而她的表现,比寂寞的徐娘更可怕。
──时候不早了,我说。送你回家?
──好的。
她的爽朗使我感到惊奇,却又不能求取解释,坐在车厢里,我发现她误会了我的意思。我不能告诉她;那是不会结果的花朵,我必须保持应有的冷静。她变成一匹美丽的兽了,喜欢将爱情当作野餐。我不想向魔鬼预约厄运,但愿晚风不断吹醒我的头脑。夜是罪恶的;惟夜风最为纯洁。
抵达司马家门口,司马莉用命令的口气要我下车。我在心里画了一个十字,走出车厢,东方泛起鱼肚白的颜色,司马莉的褐色柔发被晨风吹得很乱。我有点怕,站在门口趑趄不前。
──家里没有人,她说。
──天快亮了,我想回家。
──进去喝杯酒。
──不想再喝。
她很生气,眼睛里射出怒火,拨转身,从手袋里取出钥匙,启开门,走入门内,彭的一声,将大门关上。
(一个“新世纪病”患者,我想。)
(我自己也是。)
双手插入裤袋,漫无目的地在人行道上踩着均匀的步子。
坐入大牌档,吃一碗及第粥,东天已出现橙红色的晨霞。工人们皆去渡轮码头,微风吹来街市的鱼腥。(四个女人都是新世纪病患者,我想。)
我决定搬家。
我决定集中精神去办《前卫文学》。
回到家里,只有王实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啜泣。
──为什麽又哭?
──阿妈被他们抬到医院去了。
──为什麽?
──她喝了半瓶滴露。
十八
我在铜锣湾一座新楼里找到一个梗房,7×8,相当小,有两个南窗。包租人姓雷,是一对中年夫妇,没有孩子,却有一个白发老母。雷先生做保险生意,单看客厅的陈设,可以知道他的收入不坏。雷太太很瘦,但谈吐斯文。至於那位老太太,举动有点特别,常常无缘无故发笑;常常无缘无故流眼泪。
十九
《前卫文学》的准备工作做得很顺利,登记证已借到;荷门也从他的母亲处拿到五千块钱。荷门约我在“大丸茶厅”饮下午茶,讨论了几个问题。
关於杂志第一期的稿件,我开出一张假想目录:
(A)翻译部分,拟选译下列诸佳作:(一)格拉蒙的《我所知道的普鲁斯特》;(二)乔也斯书简;(三)汤玛士.哈代未发表的五首诗;(四)爱德华的《史汤达在伦敦》;(五)亨利.詹姆斯的《论娜娜》;(六)高克多的短篇小说《人类的声音》;(七)辛尤的短篇小说《一个未诞生者的日记》。
(B)创作部分,好的新诗与论文还不难找到,只是具有独创性而富於时代意义的创作小说不容易找。
麦荷门主张宁缺毋滥,找不到优秀的创作,暂时就不出版。依照他的想法,中国人的智力如果不比外国人强也决不会比外国人差。问题是:我们的环境太坏,读者对作者缺乏鼓励,作者为了生活不能不撰写违背自己心愿的东西。假如每一个有艺术良知分的作者肯信任自己的潜力,不畏任何阻力,漠视那些文氓的恶意中伤,勇往直前,正在衰颓的中国文艺也许可以获得复兴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