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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徒(10)

作者:刘以鬯

司马莉常常将她的希望与慾望告诉我;可是从来不肯让她的父母知道。她不在父母面前喝酒。她不在父母面前抽烟。她不在父母面前听保罗安加的唱片。事实上,她虽然只有十七岁,倒并不如她父母所想像的那麽正经。据我所知,她的酒量相当不错,三杯白兰地下肚,仍能面不改色。至於其他方面,她的兴趣也是超越十七岁的。她并不反对跳薯仔舞与派青架;她不反对在电影院吃雪糕;她不反对到姻缘道去走走,她不反对坐在汇丰银行门口的大狮子上给别人拍照;她不反对梳亚米加式的发型,但是她讨厌十七岁的男孩子。不止一次,她在我面前透露这个意思。她说她讨厌那些咀嚼香口胶的男孩子。她说她讨厌穿牛仔裤的男孩子。她说她讨厌那些戴银镯的男孩子。她说她讨厌走路似跳舞的男孩子。她说她讨厌永远不打领带的男孩子。她的兴趣就是这样的早熟。她的父母一直以为她很纯洁,可是绝对没有想到她早已在阅读《查泰莱夫人之情人》与金赛博士的报告了。

现在,她的父母已外出。闲着无聊,她拎着一瓶威士忌走进我的卧房。我说“拎着威士忌”,实在一点也不虚假。起先,我完全没有注意到,後来,司马莉将一杯酒递给我时,我才真正地觉醒了。我不会拒绝她的邀请;但无意在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面前喝得酩酊大醉。思想开始捉迷藏,一对清明无邪的眼睛有如两盏大灯笼。

於是,我们作了一次毫无拘束的谈话。她对莎冈推崇备至;说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天才。但我的看法不同,我认为莎冈的小说患了严重的“差不多”病,读一本,就没有必要再读第二本。她耸耸肩,立刻转换话题。她说纳布哥夫的《罗丽妲》是一本杰作。关於这一点,我完全同意。不过,她的称赞《罗丽妲》完全基於对书中人物的同情;对於纳布哥夫的创作艺术,似乎并无深刻的了解。我知道我的要求极不合理。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能够欣赏《罗丽妲》已属难得,怎麽可以期望她去了解纳布哥夫的小说艺术。然後,一朵浅浅的笑容出现了──一朵无法隐瞒青春秘密的笑容。

一杯。两杯。三杯。

笑容加上酒液等於一朵正在茁长中的花。问题与答案是一对孪生子,但是感情并不融洽。感情是一种奇异的东西,三十个铁丝网架也无法将它圈在中间。年轻而又早熟的女孩子往往是大胆的。

对过去与未来皆无牵挂,这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只知道现在。她当然不会是赛特的信徒;但是喝了几杯酒之後,她的眼睛里有可怕的光芒射出。(她是一个赛特主义者?抑或有了与生俱来虐待异性而引以为乐事的变态心理?)我有点怕。她的肤色白似牛奶。她在我心理上完全没有准备的时候解开衣钮。(她醉了?我想。)我越是害怕;她的笑容越妩媚。我不相信她是罗丽妲型的女孩子;也不希望她会变成罗丽妲。但是,她竟婀婀娜娜地走去闩上房门,然後像蛇一般躺在我的床上。我开口了,声音抖得像困兽的哀鸣:

──不要这样。

她笑了,笑声格格。她说:

──怕什麽?

──我们都已喝了酒。

──酒不是毒药。

──是的,酒不是毒药;不过,对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酒比毒药更可怕。

──你将我当作小孩子?

──没有这个意思。

──你的意思是什麽?

──我的意思是:毒药可以结束一个人的性命;人死了,一切皆完结;酒不同,酒不会立刻结束人的性命;却会乱性,可以教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做些可怕的事出来。这些可怕事将使她遗憾终生。

听了我的话,司马莉霍然站起,穿上衣服,板着脸孔离去。(这应该算是最好的结果了,我想。)但是我并不感到愉快。我已刺伤她的感情。

酒瓶未空。

(亚热带的女孩比较热情;然而她真有这样的意思?她完全不考虑自己的将来?她读多了四毫小说?她失恋了?想从我这里获得补偿?不,不,她还年轻。她会把爱情当作一种游戏。)

举起酒杯,一口喝尽。

(我不再年轻了,我不能将爱情当作一种游戏。我当然需要爱情的滋润,但是绝对不能利用她的无知。我必须忘掉她。我必须忘掉刚才的事。)

再一次拿起酒瓶时,我竟有了自制。我还有两段武侠小说要写,喝醉了,势必断稿。报馆当局并不希望作者因酒醉而断稿。

客厅里的电话铃,犹如被踩痛尾巴的野猫,突然叫了起来,那个名叫阿杏的工人走来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