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事?”他想道,母亲却说了出来。
“日本投降罗!日本投降罗!”孩子的声音在街上叫着,年轻人的声音响应着。
他吃了一惊。母亲忘了一切地大声问他:“宣,你听见没有?说是日本投降罗!”
他摇摇头,他还不相信。可是外面鞭炮声响得更密了。
人们像潮涌似地走过窗下的街心。
“大概是真的,不然不会这样!”母亲兴奋地说。
他还是在摇头。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了!
“合众社电报:日本政府向中美英苏四国无条件投降!”有人在街上大声报告。
“你听,这还不是真的吗?日本投降了!抗战胜利了!我们不再吃苦了!”她歇斯特里地高声叫道。她一边笑,一边流眼泪。她好像忘记自己是在一间黑暗的屋子里,床前一根板凳上放着一支蜡烛,烛光抖得厉害,烛芯偏垂在一边,烛油从一个小缺口流下来。
他睁大眼睛呆呆地望着母亲,彷佛不懂母亲的意思。突然他迸出了眼泪。他想笑,又想哭。但是很快地他又冷静下来。他吐了一口长气。他想:你完了,我也完了。
“号外!号外!日本人投降!”报贩大声叫着跑过窗下。
母亲拉着他的手,温和地带笑问他:“宣,你高兴吗?胜利罗!胜利罗!”
他用颤抖的手捏着笔,吃力地在纸上写着:
“我可以瞑目死去。”
母亲看见这些歪斜的字,她忘记了一切,又哭又笑地叫起来:“宣,你不会死!你不会死!胜利了,就不应该再有人死了!”
她的泪水畅快地流下来,她紧紧捏住儿子的手,不知道心里是喜是悲。
第三十章
母亲的那个愿望并没有实现。在她说了那些话以後,某一天的夜晚,她坐在床沿上,守着她的儿子。电灯光还是半明半暗的,旁边一根板凳上放着满满一小饭碗的鸡汤,碗里有一根汤匙。
“宣,你吃两口罢,”她说。
他翻了翻白眼,微微动一动身子,手挥舞一下,也不去拿笔。他不回答。
“宣,你两天不吃东西了,忍着痛吃一点罢,”她哀求地大声说。
他慢慢地动一下头。他张开嘴,又伸起手,很费力地放到嘴边,抓住下嘴唇。然後他又松开手,把手指伸进口里去,像是要抓舌头。
“宣,你难过吗?你忍耐点罢,”她捏紧他的另一只手悲痛地说。
他点点头,把手从嘴里拿出来,就放在喉咙上。他眼里含着泪,望着他母亲。
“你不要难过,你不会死的,”她安慰道。
他那五根手指不停地在喉咙上擦揉,动作仍然迟缓而且手指僵硬。他忽然把胸膛向上挺了一下。
“宣,你要什麽?”母亲问。
他不回答。过了半天,他那五根好像僵硬了的手指忽然狂乱地抓他的喉咙。身子颤抖着,床板发出了响声。
“宣,你忍耐点,”母亲说。她放开了他的左手,站起来,又把他的右手从他的喉咙上拉开。但是过了两三分钟他的右手又放到那个地方去了。他大大地张开嘴,用力咻着。他的眼睛翻白。他的手指在喉咙上乱抓。五根手指都长着长指甲,它们在他的喉咙上划了几条血痕。
“宣,你忍耐点,这样是不行的,你不能这样啊!”母亲悲痛地求他。他的眼光慢慢地移到她的脸上。他的眼光说着话:我痛得厉害。他的身子在床上摇摆,颤抖。
“宣,你痛得厉害吗?”她又问。
他点点头。他把右手从喉咙上取了下来。手指头在空中乱抓,她不知道他要什麽。
“宣,你要什麽?”她问。
他的眼光慢慢地移到枕旁那支铅笔上。
“你有话要说,要笔吗?”她一面问,一面把铅笔拿起来递到他的手里。他似乎要抢过笔来,可是他的手指颤得厉害,他接过笔时,差一点把它落在被上。
母亲递了一本书给他。“你就写在书後面罢,”她说。
他一只手拿笔,一只手拿书,很费力地在书的封底上写了一个“痛”字。其实只有七分像字,笔划写够了,却安排得不匀整。
母亲看到这个字,眼泪又进出来了。“宣,你忍耐点罢。等到小宣把张伯情请来就好了。”她虽然在安慰他,可是说完话就背过脸低声哭起来。
他的神志清醒。他锐敏地感到痛,感到自己的衰弱。他知道他的身体组织的各部分逐渐在死亡,而且就要到了最後的关头。他这时候强烈地感觉到对於生命的依恋,对於死亡的恐惧。他也看见自己所带给母亲的痛苦。他看见母亲哭着走到窗前去。他能够做什麽呢?哪怕就说一句话,留下几句遗言也好。“我做过了什麽错事呢?我一个安分的老好人!为什麽我该受这惩罚?还有她,我母亲,我死了,她一个人怎样生活?拿什麽生活?小宣又怎样活下去?他们又做过什麽坏事呢?”他装满了一肚皮的怨气,他想叫,想号。但是他没有声音。没有人听得见他的话。他要求“公平”。他能够在哪里找到“公平”呢?他不能够喊出他的悲愤。他必须沉默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