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不想坐,不想躺,也不想看书。他只好在屋子里踱来踱去。
“为什麽她永远是那样忙?为什麽她总是写一些短信?她既然关心我,为什麽她不让我知道她的生活情形?”他疑惑地、烦躁地想道。
没有回答。他永远找不到回答。
但是有人来打岔了。他听见粗重的脚步声。於是一个邮差推开门进来,大声叫道:“汪文宣收信!盖图章!”
他接过来,很厚的一封信,邮票在信封上贴满了。他一眼就认出来树生的笔迹。
他在一阵欢喜中盖好图章,把邮件回执交给邮差。“谢谢你,”他感激地对邮差说。
长信终於来了,这正是他需要的回答,他感激地接连吻着信封。他低声笑,他反覆念着封面的地址。他忘了自己的烦恼,甚至忘了自己的病。
於是他拆开了信,拿出厚厚的一叠信笺来。
“她给我写长信了!她给我写长信了!”他自己带笑地说了好几遍。他摊开了信笺,可是他只看了称呼的“宣”字以後,马上又把信笺折起,拿着它们,兴奋地在屋子里走了几转。
最後,他在藤椅上坐下来。他从容地打开那一叠信笺,开始读着她的来信。
第二十六章
那一叠信笺上全是她的笔迹,字写得相当工整,调子却跟往常的不同。她不再说她的“忙”和银行的种种事情。她吐露她的内心,倾诉她的痛苦。他的手跟着那些字颤抖起来,他屏住气读下去。那些话像一把铁爪在抓他的心。但是他禁不住要想:“她为什麽要说这些话呢?”他已经有一种预感了。
她继续吐露她的胸怀:
──我知道我这种脾气也许会毁掉我自己,会给对我好的人带来痛苦,我也知道在这两三年中间我给你添了不少的烦恼,我也承认这两三年我在你家里没有做到一个好妻子。是的,我承认我也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不过我并没有背着你做过什麽见不得人的丑事情),有时我也受到良心的责备。但是──我不知道怎样说才好,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够使你明白我的意思──特别是近一两年,我总觉得,我们在一起不会幸福,我们中间缺少什麽联系的东西,你不了解我。常常我发脾气,你对我让步,不用恶声回答,你只用哀求的眼光看我。我就怕看你这种眼光。我就讨厌你这种眼光。你为什麽这样软弱!那些时候我多麽希望你跟我吵一架,你打我骂我,我也会感到痛快。可是你只会哀求,只会叹气,只会哭。事後我总是後悔,我常常想向你道歉。我对自己说,以後应当对你好一点。可是我只能怜悯你,我不能再爱你。你从前并不是这种软弱的人!──
一下叩门声突然打岔了他。一个人在门外大声叫:“汪兄!”
他大吃一惊,连忙把信笺摺好往怀里揣。锺老已经走进来了。
“汪兄,你在家,近来好吗?没有出街?”锺老满面笑容地大声说。
“请坐,请坐,”他客气地说,他勉强地笑了笑,他的心还在信笺上。“近来很忙罢,”他随口说,他一面倒开水敬客。他的举动迟缓,他的眼前还有一张女人的脸,就是树生的脸,脸上带着严肃的表情。
“不喝茶,不喝茶,刚才喝了来的,”锺老接连点着头,客气地说。
“我们这里只有开水,随便用一杯罢,”他端了一杯开水放在锺老的面前,略带羞惭地说。
“我喝开水,我喝开水,”锺老陪笑说,“喝开水卫生,”便接过来喝了一口,放下杯子,又说:“伯母不在家,近来好罢?”朝四周看了看。
“还好,谢谢你,”他也笑了笑,但是立刻又收起了笑容,他的心还在咚咚地跳,他的思想始终停在那一叠信笺上面。“家母刚刚出去,”他忽然想起了对方的问话,慌忙地加上一句。他没有说出他母亲在晒台上晾衣服。
“我有个好消息来报告你,”锺老略现得意之色说:“公司里的周主任升了官调走了。新来的方主任,不兼代经理。他对我很客气。昨天我跟他谈起老兄的事,他很同情你,他想请老兄回去,仍旧担任原来的职务,他要我来先同老兄谈谈。那麽老兄的工作没有问题了。”
“是,是,”他答道,他只淡淡地笑了笑,他并没有现出欢喜的表情。他的眼睛望着别处,他好像并不在听对方讲话似的。
“那麽老兄什麽时候去上班?”锺老问道,他的反应使锺老感到惊讶。锺老原以为他会热烈地欢迎他带来的好消息,却想不到他连一点兴奋的表示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