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送二老从川东押物回到了茶峒。时间已近黄昏了,溪面很寂静,祖父同翠翠在菜园地裡看萝卜秧子。翠翠白日中觉睡久了些,觉得有点寂寞,好像听人嘶声喊过渡,就争先走下溪边去。下坎时,见两个人站在码头边,斜阳影裡背身看得极分明,正是傩送二老同他家中的长年!翠翠大吃一惊,同小兽物见到猎人一样,回头便向山竹林裡跑掉了。但那两个在溪边的人,听到脚步响时,一转身,也就看明白这件事情了。等了一下再也不见人来,那长年又嘶声音喊叫过渡。
老船夫听得清清楚楚,却仍然蹲在萝卜秧地上数菜,心裡觉得好笑。他已见到翠翠走去,他知道必是翠翠看明白了过渡人是谁,故意蹲在那高岩上不理会。翠翠人小不管事,过渡人求她不干,奈何她不得,故只好嘶著个喉咙叫过渡了。那长年叫了几声,见无人来,就停了,同二老说:“这是什麽玩意儿,难道老的害病弄翻了,只剩下翠翠一个人了吗?”二老说:“等等看,不算什麽!”就等了一阵。因为这边在静静的等著,园地上老船夫却在心裡想:“难道是二老吗?”他彷彿担心搅恼了翠翠似的,就仍然蹲著不动。
但再过一阵,溪边又喊起过渡来了,声音不同了一点,这才真是二老的声音。生气了吧?等久了吧?吵嘴了吧?老船夫一面胡乱估著,一面跑到溪边去。到了溪边,见两个人业已上了船,其中之一正是二老。老船夫惊讶的喊叫:
“呀,二老,你回来了!”
年青人很不高兴似的,“回来了,──你们这渡船是怎麽的,等了半天也不来个人!”
“我以为──”老船夫四处一望,并不见翠翠的影子,只见黄狗从山上竹林裡跑来,知道翠翠上山了,便改口说,“我以为你们过了渡。”
“过了渡!不得你上船,谁敢开船?”那长年说著,一隻水鸟掠著水面飞去,“翠鸟儿归窠了,我们还得赶回家去吃夜饭!”
“早咧,到河街早咧,”说著,老船夫已跳上了船,且在心中一面说著,“你不是想承继这隻渡船吗!”一面把船索拉动,船便离岸了。
“二老,路上累得很!……”
老船夫说著,二老不置可否不动感情听下去。船拢了岸,那年青小伙子同家中长年话也不说挑担子翻山走了。那点淡漠印象留在老船夫心上,老船夫于是在两个人身后,捏紧拳头威吓了三下,轻轻的吼著,把船拉回去了。
第十九章
翠翠向竹林裡跑去,老船夫半天还不下船,这件事从傩送二老看来,前途显然有点不利。虽老船夫言词之间,无一句话不在说明“这事有边”,但那畏畏缩缩的说明,极不得体,二老想起他的哥哥,便把这件事曲解了。他有一点愤愤不平,有一点儿气恼。回到家裡第三天,中寨有人来探口风,在河街顺顺家中住下,把话问及顺顺,想明白二老是不是还有意接受那座新碾坊,顺顺就转问二老自己意见怎麽样。
二老说:“爸爸,你以为这事为你,家中多座碾坊多个人,你可以快活,你就答应了。若果为的是我,我要好好去想一下,过些日子再说它吧。我还不知道我应当得座碾坊,还是应当得一隻渡船:我命裡或只许我撑个渡船!”
探口风的人把话记住,回中寨去报命,到碧溪岨过渡时,见到了老船夫,想起二老说的话,不由得不眯眯的笑著。老船夫问明白了他是中寨人,就又问他过茶峒作什麽事。
那心中有分寸的中寨人说:
“什麽事也不作,只是过河街船总顺顺家裡坐了一会儿。”
“无事不登三宝殿,坐了一定就有话说!”
“话倒说了几句。”
“说了些什麽话?”那人不再说了,老船夫却问道,“听说你们中寨人想把大河边一座碾坊连同家中闺女送给河街上顺顺,这事情有不有了点眉目?”
那中寨人笑了,“事情成了。我问过顺顺,顺顺很愿意同中寨人结亲家,又问过那小伙子……”
“小伙子意思怎麽样?”
“他说:我眼前有座碾坊,有条渡船,我本想要渡船,现在就决定要碾坊吧。渡船是活动的,不如碾坊固定。这小子会打算盘呢。”
中寨人是个米场经纪人,话说得极有斤两,他明知道“渡船”指的是什麽,但他可并不说穿。他看到老船夫口唇蠕动,想要说话,中寨人便又抢著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