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船夫说:“真的吗?”
那一个又很自然的说:“真的。”意思却依旧包含了“真的又怎麽样?”一个疑问。
老船夫装得很从容的问:“二老呢?”
船总说:“二老坐船下桃源好些日子了!”
二老下桃源的事,原来还同他爸爸吵了一阵才走的。船总性情虽异常豪爽,可不愿意间接把第一个儿子弄死的女孩子,又来作第二个儿子的媳妇,这是很明白的事情。若照当地风气,这些事认为只是小孩子的事,大人管不著,二老当真欢喜翠翠,翠翠又爱二老,他也并不反对这种爱怨纠缠的婚姻。但不知怎麽的,老船夫对于这件事的关心,使二老父子对于老船夫反而有了一点误会。船总想起家庭间的近事,以为全与这老而好事的船夫有关。虽不见诸形色,心中却有个疙瘩。
船总不让老船夫再开口了,就语气略粗的说道:
“伯伯,算了吧,我们的口只应当喝酒了,莫再只想替儿女唱歌!你的意思我全明白,你是好意。可是我也求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以为我们只应当谈点自己分上的事情,不适宜于想那些年青人的门路了。”
老船夫被一个闷拳打倒后,还想说两句话,但船总却不让他再有说话机会,把他拉出到牌桌边去。
老船夫无话可说,看看船总时,船总虽还笑著谈到许多笑话,心中却似乎很沉鬱,把牌用力掷到桌上去。老船夫不说什麽,戴起他那个斗笠,自己走了。
天气还早,老船夫心中很不高兴,又进城去找杨马兵。那马兵正在喝酒,老船夫虽推病,也免不了喝个三五杯。回到碧溪岨,走得热了一点,又用溪水去抹身子。觉得很疲倦,就要翠翠守船,自己回家睡去了。
黄昏时天气十分鬱闷,溪面各处飞著红蜻蜓。天上已起了云,热风把两山竹篁吹得声音极大,看样子到晚上必落大雨。翠翠守在渡船上,看著那些溪面飞来飞去的蜻蜓,心也极乱。看祖父脸上颜色惨惨的,放心不下,便又赶回家中去。先以为祖父一定早睡了,谁知还坐在门限上打草鞋!
“爷爷,你要多少双草鞋,床头上不是还有十四双吗?怎麽不好好的躺一躺?”
老船夫不作声,却站起身来昂头向天空望著,轻轻的说:
“翠翠,今晚上要落大雨响大雷的!回头把我们的船繫到岩下去,这雨大哩。”
翠翠说:“爷爷,我真吓怕!”翠翠怕的似乎并不是晚上要来的雷雨。
老船夫似乎也懂得那个意思,就说:“怕什麽?一切要来的都得来,不必怕!”
第二十章
夜间果然落了大雨,夹以吓人的雷声。电光从屋脊上掠过时,接著就是訇的一个炸雷。
翠翠在暗中抖著。祖父也醒了,知道她害怕,且担心她著凉,还起身来把一条布单搭到她身上去。祖父说:
“翠翠,抯雷不要怕!”
翠翠说:“我不怕!”说了还想说:“爷爷你在这裡我不怕!”
訇的一个大雷,接著是一种超越雨声而上的洪大闷重倾圮声。两人都以为一定是溪岸悬崖崩塌了;担心到那隻渡船会压在崖石下面去了。
祖孙两人便默默的躺在床上听雨声雷声。
但无论如何大雨,过不久,翠翠却依然睡著了。醒来时天已亮了,雨不知在何时业已止息,只听到溪两岸山沟裡注水入溪的声音。翠翠爬起身来,看看祖父还似乎睡得很好,开了门走出去。门前已成为一个水沟,一股浊流便从塔后哗哗的流来,从前面悬崖直堕而下。并且各处都是那麽一种临时的水道。屋旁菜园地已为山水冲乱了,菜秧皆掩在粗砂泥裡了。再走过前面去看看溪裡,才知道溪中也涨了大水,已漫过了码头,水脚快到茶缸边了。下到码头去的那条路,正同一条小河一样,哗哗的洩著黄泥水。过渡的那一条横溪牵定的缆绳,也被水淹没了,泊在崖下的渡船,已不见了。
翠翠看看屋前悬崖并不崩坍,故当时还不注意渡船的失去。但再过一阵,她上下搜索不到这东西,无意中回头一看,屋后白塔已不见了。一惊非同小可,赶忙向屋后跑去,才知道白塔业已坍倒,大堆砖石极凌乱的摊在那儿。翠翠吓慌得不知所措,只锐声叫她的祖父。祖父不起身,也不答应,就赶回家裡去,到得祖父床边摇了祖父许久,祖父还不作声。原来这个老年人在雷雨将息时已死去了。
翠翠于是大哭起来。
过一阵,有从茶峒过川东跑差事的人,到了溪边,隔溪喊过渡,翠翠正在灶边一面哭著一面烧水预备为死去的祖父抹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