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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30)

作者:沈从文

那人以为老船夫一家还不醒,急于过河,喊叫不应,就抛掷小石头过溪,打到屋顶上。翠翠鼻涕眼泪成一片的走出来,跑到溪边高崖前站定。

“喂,不早了!把船划过来!”

“船跑了!”

“你爷爷做什麽事情去了呢?他管船,有责任!”

“他管船,管五十年的船──他死了啊!”

翠翠一面向隔溪人说著一面大哭起来。那人知道老船夫死了,得进城去报信,就说:

“真死了吗?不要哭罢,我回去通知他们,要他们弄条船带东西来!”

那人回到茶峒城边时,一见熟人就报告这件事,不多久,全茶峒城裡外都知道这个消息了。河街上船总顺顺,派人找了一隻空船,带了副白木匣子,即刻向碧溪岨撑去。城中杨马兵却同一个老军人,赶到碧溪岨去,砍了几十根大毛竹,用葛籐编作筏子,作为来往过渡的临时渡船。筏子编好后,撑了那个东西,到翠翠家中那一边岸下,留老兵守竹筏来往渡人,自己跑到翠翠家去看那个死者,眼泪湿莹莹的,摸了一会躺在床上硬殭殭的老友,又赶忙著做些应做的事情。到后帮忙的人来了,从大河船上运来棺木也来了,住在城中的老道士,还带了许多法器,一件旧麻布道袍,并提了一隻大公鸡,来尽义务办理唸经起水诸事,也从筏上渡过来了。家中人出出进进,翠翠只坐在灶边矮凳上呜呜的哭著。

到了中午,船总顺顺也来了,还跟著一个人扛了一口袋米,一罈酒,一腿猪肉。见了翠翠就说:

“翠翠,爷爷死了我知道了,老年人是必需死的,不要发愁,一切有我!”各方面看看,就回去了。

到了下午入了殓,一些帮忙的回的回家去了,晚上便只剩下了那老道士、杨马兵同顺顺家派来的两个年青长年。黄昏以前老道士用红绿纸剪了一些花朵,用黄泥作了一些烛台。天断黑后,棺木前小桌上点起黄色九品蜡,燃了香,棺木周围也点了小蜡烛,老道士披上那件蓝麻布道服,开始了丧事中绕棺仪式。老道士在前拿著小小纸幡引路,孝子第二,马兵殿后,绕著那寂寞棺木慢慢转著圈子。两个长年则站在灶边空处,胡乱的打著锣钹。老道士一面闭了眼睛走去,一面且唱且哼,安慰亡灵。提到关于亡魂所到西方极乐世界花香四季时,老马兵就把木盘裡的纸花,向棺木上高高撒去,象徵这个西方极乐世界情形。

到了半夜,事情办完了,放过爆竹,蜡烛也快熄灭了,翠翠泪眼婆娑的,赶忙又到灶边去烧火,为帮忙的人办宵夜。吃了宵夜,老道士歪到死人床上睡著了。剩下几个人还得照规矩在棺木前守灵,老马兵为大家唱丧堂歌取乐,用个空的量米木升子,当作小鼓,把手剥剥剥的一面敲著升底一面唱下去──唱“王祥卧冰”的事情,唱“黄香扇枕”的事情。

翠翠哭了一整天,同时也忙了一整天,到这时已倦极,把头靠在棺前眯著了。两长年同马兵吃了宵夜,喝过两杯酒,精神还虎虎的,便轮流把丧堂歌唱下去。但只一会儿,翠翠又醒了,彷彿梦到什麽,惊醒后明白祖父已死,于是又幽幽的哭起来。

“翠翠,翠翠,不要哭啦,人死了哭不回来的!”

秃头陈四四接著就说了一个做新嫁娘的人哭泣的笑话,话语中夹杂了三五个粗野字眼儿,因此引起两个长年咕咕的笑了许久。黄狗在屋外吠著,翠翠开了大门,到外面去站了一会,耳听到各处是虫声,天上月色极好,大星子嵌进透蓝天空裡,非常沉静温柔。翠翠想:

“这是真事吗?爷爷当真死了吗?”

老马兵原来跟在她的后边,因为他知道女孩子心门儿窄,说不定一炉火闷在灰裡,痕迹不露,见祖父去了,自己一切皆已无望,跳崖悬梁,想跟著祖父一块儿去,也说不定!故随时小心监视到翠翠。

老马兵见翠翠痴痴的站著,时间过了许久还不回头,就打著咳叫翠翠说:

“翠翠,露水落了,不冷麽?”

“不冷。”

“天气好得很!”

“呀……”一颗大流星使翠翠轻轻的喊了一声。

接著南方又是一颗流星划空而下。对溪有猫头鹰叫。

“翠翠,”老马兵业已同翠翠并排一块块儿站定了,很温和的说:“你进屋裡睡去吧,不要胡思乱想!”

翠翠默默的回到祖父棺木前面,坐在地上又呜咽起来。守在屋中两个长年已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