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若这件事派给我,我要那座碾坊。一座碾坊的出息,每天可收七升米,三斗糠。”
二老说:“我回来时向我爹爹去说,为你向中寨人做媒,让你得到那座碾坊吧。至于我呢,我想弄渡船是很好的。只是老家伙为人弯弯曲曲,不利索,大老是他弄死的。”
老船夫见二老那麽走去了,翠翠还不出来,心中很不快乐。走回家去看看,原来翠翠并不在家。过一会,翠翠提了个篮子从小山后回来了,方知道大清早翠翠已出门掘竹鞭笋去了。
“翠翠,我喊了你好久,你不听到!”
“喊我做什麽?”
“一个过渡……一个熟人,我们谈起你……我喊你你可不答应!”
“是谁?”
“你猜,翠翠。不是陌生人……你认识他!”
翠翠想起适间从竹林裡无意中听来的话,脸红了,半天不说话。
老船夫问:“翠翠,你得了多少鞭笋?”
翠翠把竹篮向地下一倒,除了十来根小小鞭笋外,只是一大把虎耳草。
老船夫望了翠翠一眼,翠翠两颊绯红,跑了。
第十八章
日子平平的过了一个月,一切人心上的病痛,似乎皆在那份长长的白日下医治好了。天气特别热,各人只忙著流汗,用凉水淘江米酒吃,不用什麽心事,心事在人生活中,也就留不住了。翠翠每天皆到白塔下背太阳的一面去午睡,高处既极凉快,两山竹篁裡叫得使人发鬆的竹雀和其它鸟类又如此之多,致使她在睡梦裡尽为山鸟歌声所浮著,做的梦也便常是顶荒唐的梦。
这并不是人的罪过。诗人们会在一件小事上写出整本整部的诗,雕刻家在一块石头上雕得出骨血如生的人像,画家一撇儿绿、一撇儿红、一撇儿灰,画得出一幅一幅带有魔力的彩画,谁不是为了惦著一个微笑的影子,或是一个皱眉的记号,方弄出那麽些古怪成绩?翠翠不能用文字,不能用石头,不能用颜色把那点心头上的爱憎移到别一件东西上去,却只让她的心,在一切顶荒唐事情上驰骋。她从这分隐秘裡,常常得到又惊又喜的兴奋。一点儿不可知的未来,摇撼她的情感极厉害,她无从完全把那种痴处不让祖父知道。
祖父呢,可以说一切都知道了的。但事实上他又却是个一无所知的人。他明白翠翠不讨厌那个二老,却不明白那小伙子二老怎麽样。他从船总处与二老处,皆碰过了钉子,但他并不灰心。
“要安排得对一点,方合道理,一切有个命!”他那麽想著,就更显得好事多磨起来了。睁著眼睛时,他做的梦比那个外孙女翠翠便更荒唐更寥阔。
他向各个过渡本地人打听二老父子的生活,关切他们如同自己家中人一样。但也古怪,因此他却怕见到那个船总同二老了。一见他们他就不知说些什麽,只是老脾气把两隻手搓来搓去,从容处完全失去了。二老父子方面皆明白他的意思,但那个死去的人,却用一个凄凉的印象,镶嵌到父子心中,两人便对于老船夫的意思,俨然全不明白似的,一同把日子打发下去。
明明白白夜来并不作梦,早晨同翠翠说话时,那作祖父的会说:
“翠翠,翠翠,我昨晚上做了个好不怕人的梦!”
翠翠问:“什麽怕人的梦?”
就装作思索梦境似的,一面细看翠翠小脸长眉毛,一面说出他另一时张著眼睛所做的好梦。不消说,那些梦原来都并不是当真怎样使人吓怕的。
一切河流皆得归海,话起始说得纵极远,到头来总仍然是归到使翠翠红脸那件事情上去。待到翠翠显得不大高兴,神气上露出受了点小窘时,这老船夫又才像有了一点儿吓怕,忙著解释,用閒话来遮掩自己所说到那问题的原意。
“翠翠,我不是那麽说,我不是那麽说。爷爷老了,糊涂了,笑话多咧。”
但有时翠翠却静静的把祖父那些笑话糊涂话听下去,一直听到后来还抿著嘴儿微笑。
翠翠也会忽然说道:
“爷爷,你真是有一点儿糊涂!”
祖父听过了不再作声,他将说“我有一大堆心事,”但来不及说,恰好就被过渡人喊走了。
天气热了,过渡人从远处走来,肩上挑得是七十斤担子,到了溪边,贪凉快不即走路,必蹲在岩石下茶缸边喝凉茶,与同伴交换吹吹棒烟管,且一面与弄渡船的攀谈。许多子虚乌有的话皆从此说出口来,给老船夫听到了。过渡人有时还因溪水清洁,就溪边洗脚抹澡的,坐得更久话也就更多。祖父把些话转说给翠翠,翠翠也就学懂了许多事情。货物的价钱涨落呀,坐轿搭船的用费呀,放木筏的人把他那个木筏从滩上流下时,十来把大栈子如何活动呀,在小烟船上吃荤烟,大脚娘如何烧烟呀……无一不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