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学的不是洋奴是什麽?”
“洋奴为什麽不留在外国呢?”
“留在外国无路可走,回国有利可图,还可以捞资本,冒充进步。”
彦成想一想说:“哦!进步包袱!”
他叹气想:“为什麽老把最坏的心思来冤我们呢?”
丽琳说:“你不是要求客观吗?你得用他们的目光来衡量自己──你总归是最腐朽肮脏的人。”
“资产阶级没有好人。争求好,全是虚假,全是骗人!”彦成不服气。
丽琳忽然聪明了。“也许他们没错。比如我吧,我自以为美,人家却觉得我全是打扮出来的。这里描描,那里画画,如果不描不画,不都是丑吗?我自己在镜子里看惯了,自以为美。旁人看着,只是不顺眼。”
彦成听出她的牢骚,赌气说:“旁人是谁?”
丽琳使气说:“还是我自己的丈夫呢!”
“这可是你冤我。”
“我冤你!你不妨暂时撇开自己,用别人的眼光来看看自己呀,你是忠实的丈夫!你答应对我不撒谎的!可是呢……”
彦成觉得她声音太高,越说越使气,立刻改用英语为自己辩解。
丽琳没好气地笑说:“可不是吵架也用英语?”
彦成气呼呼地,一声不响。
过两天,在他们俩的要求下,单为他们开了一个小会,给了些启发和帮助。回家来彦成说:“洋奴是奴定了。还崇美恐美──这倒也不冤枉。我的确发过愁,怕美国科学先进,武器厉害。”
丽琳说:“看来我比你还糟糕。我是祖祖辈辈吸了劳动人民的血汗,吃剥削饭长大的。我是『臭美』,好逸恶劳,贪图享受,混饭吃,不问政治,不知民间疾苦,心目中没有群众……”
彦成说:“他们没这麽说。”
“可我得这麽认啊!”
“你也不能一股脑儿全包下来。”
“当然不,可是我得照这样一桩桩挖自己的痛疮呀。”
彦成忽然说:“我听人家议论,现当代组那个好逸恶劳的组长,检讨了几次还没通过,好像罪名也是什麽资产阶级思想。他是好出身,又是革命队伍里的,哪来资产阶级思想呢?难道是咱们教给他的?”
丽琳想了想说:“不用教,大概是受了咱们这帮人的影响,或是传染……”
“这笔帐怎麽算呢?都算在咱们帐上?”
两人呆呆地对看着。
第四章
朱千里回到家里,他老婆告诉他:“他们要我『帮助』你,我可没说什麽。咱们胳膊折了往里弯!我只把你海骂了一通。”
“海骂?骂什麽呢?”
“家常说的那些话呀。”
“哪些话?”
他老伴儿扭过头去,鼻子里出气。“瞧!天天说了又说,他都没听见。”
朱千里没敢再问。想来,稿费呀什麽的,就是他老婆说的。
他虽然从群众嘴里捞得不少资料,要串成一篇检讨倒也不是容易。他左思右想,东挖西掘,睡也睡不稳,饭也吃不下。他原是个瘦小的人,这几天来消瘦得更瘦小了。原先灰白的头发越显灰白,原来昏暗的眼睛越发昏暗,再加失魂落魄,简直像个活鬼。他平日写文章,总爱抽个烟斗,这会子连烟斗都不抽了。他老婆觉得事态严重,连“海骂”都暂时停止。
朱千里觉得怎麽也得洗完澡,过了关,才松得下这口气。权当生了重病动手术吧,得咬咬牙,拼一拼。
专门帮助他的有两三人。他们找他谈过几次话。
“帮助”和“启发”不是一回事。“启发”只是不着痕迹地点拨一句两句,叫听的人自己觉悟。“帮助”却像审问,一面问,一面把回答的话仔细记下,还从中找出不合拍的地方,换个方向突然再加询问。他们对伪大学教授这个问题尤其帮助得多。他们有时两人,有时三人,有“红面”,也有“白面”,经过一场帮助就是经过一番审讯。
朱千里从审讯中整理出自己的罪状,写了一个检讨提纲,分三部分:
1.我的丑恶。下面分(1)现象;(2)根源。
2.我的认识。
3.我的决心。
他按照提纲,对帮助他的两三人谈了一个扼要。凭他谈的扼要,大体上好像还可以,也许还不大够格,不过他既有勇气要求在大会上做检讨,他们就同意让他和群众思想上见见面。他们没想到这位朱先生爱做文章,每个细节都不免夸张一番,连自己的丑恶也要夸大其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