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时到社的?当然是晚了些,为什麽晚?问题就在这里,怎麽说呢?”
“你不是想出洋吗?”宛英提醒他。
余楠瞪出了眼睛:“你告诉他们了?”
“我怎会告诉他们呢?”
“那就由我说。我因为上海有大房子,我不愿意离开上海。我多年在上海办杂志,有我的地盘。这都表现我贪图享受,为名为利,要做人上人──这又联到我自小是神童……”
余楠虽然没有像朱千里那样变成活鬼,却也面容憔悴,穿上蓝布制服,不复像猪八戒变的黄胖和尚──黄是更黄些,还带灰色,胖却不胖了,他足足减掉了三寸腰围,他比朱千里有自信,做检讨不是什麽“咬咬牙”“拚一拚”,因为他自从到社以来,一贯表现良好,向来是最要求进步的。他自信政治嗅觉灵敏过人,政治水平高出一般,每次学习会上,他不是第一个开炮定调子,就是末一个做总结发言。这次他经过深刻反省,千稳万妥地写下检讨稿,再三斟酌,觉得无懈可击,群众一定会通过。他吩咐宛英准备点儿好酒,做两个好菜。今晚吃一顿好晚饭慰劳自己。
那次到会的人不少,可算是不大不小的“中盆澡”。余楠不慌不忙,摆出厚貌深情的姿态,放出语重心长的声调,一步一步检讨,从小到大,由浅入深,每讲到痛心处,就略略停顿一下,好像是自己在胸口捶打一下。他万想不到检讨不到一半,群众就打断了他。他们一声声的呵斥:“余楠!你这头狡猾的狐狸!”
“余楠!你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密密,却拿些鸡毛蒜皮来搪塞!”
“余楠休想蒙混过关!”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余楠!你滑不过去!”
“不准余楠捂盖子!”
余楠觉得给人撕去了脸皮似的。冷风吹在肉上只是痛,该怎麽表态都不知道了。
忽有人冷静地问:“余楠,能讲讲你为什麽要卖五香花生豆儿吗?”
余楠轰去了魂魄,张口结舌,心上只说:“完了,完了。”
他回到家里,犹如梦魇未醒。宛英瞧他面无人色,忙为他斟上一杯热茶。不料他接过来豁朗一声,把茶杯连茶摔在地下,砸得粉碎。他眼里出火说:“我就知道你是个糊涂蛋!群众来钓鱼,你就把鱼缸连水一起捧出来!”
宛英说:“我什麽都没告诉他们,只答应尽力帮助你。”
“卖五香花生米谁说的?除了你还有谁?”
宛英呆了一呆,思索着说:“你跟阿照说过吗?或者咱们说话,她在旁边听见了?”
余楠立即冷下来──不是冷静而是浑身寒冷。他细细寻思,准是女儿把爸爸出卖给男朋友了。人家是解放军出身,能向着他吗?非我族类呀!
他忽然想到今晚要庆祝过关的事,忙问宛英:“阿照知道你今晚为我预备了酒菜吗?”
宛英安慰他说:“不怕,只说我为你不吃不睡,哄你吃点子东西,补养精神。”
余楠又急又怕,咬牙切齿地痛骂善保没良心,吃了他家的好饭好菜,却来揭他的底。他不知道该怪自己在姜敏面前自吹自擂闯下了祸。可怜善保承受着沉重的压力。姜敏怨恨他,说他是余楠选中的女婿,不但自己该站稳立场,还应该负责帮助余楠改造自我。她听过余楠的吹牛和卖弄,提出余楠有许多问题。她不知道详情,善保应该知道。善保只好探问余照。他和余照都是一片真诚地投入运动,要帮助余楠改造思想。余楠却是一辈子也没有饶恕陈善保,他始终对“年轻人”“怕得要死,恨得要命”,从来不忘记告诫朋友对“年轻人”务必保持警惕。善保终究没有成为他家的女婿,不过这是后话了。
余楠经宛英提醒,顿时彻骨寒冷。余照最近加入了青年团,和家里十分疏远。而且,余楠几乎忘了,他还有两个非常进步的儿子呢。卖五香花生的话,他们兄弟未必知道,可是他们知道些什麽,他实在无从估计。
宛英亲自收拾了茶杯的碎片和地上的一滩茶水,两口子说话也放低了声音。可怜余楠在宛英面前都矮了半截。
第六章
革命群众不断地号召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别存心侥幸,观望徘徊,企图蒙混过关;应该勇敢地跳进水里,洗净垢污,加入人民的队伍;自外於人民就是自绝於人民,绝没有好结果。
杜丽琳虽然在大学里学习远远跟不上许彦成,在新社会却总比彦成抢前一步。该说什麽,该做什麽,她从不像彦成那样格格不入,迟迟不前。她改不了的只是她那股子“帅”劲儿。她近来的打扮稍稍有所改变:不穿裙子而穿西装长裤,披肩的长发也逐渐剪短。她早已添置了两套制服,只是不好意思穿。帮助她“洗澡”的小组有一位和善的女同志,曾提问:“为什麽杜先生叫人不敢接近?”“为什麽杜先生和我们中间总存着一些距离?”丽琳立即把头发剪得短短的,把簇新的制服用热肥皂水泡上两次,看似穿旧的,穿上自在些。小组的同志说她有进步,希望她表里如一。她们听过她的初步检讨,提了些意见,就让她当众“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