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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63)

作者:杨绛

经过一番静默,一个微弱的声音迟迟疑疑提出一个问题:“丁先生对共产党是什麽看法?”

丁宝桂暗暗松了一口气,忙回答说:“共产党是全国人民的大救星。”

长桌四周一个个冷漠的脸上立刻凝出一层厚厚的霜。

丁宝桂以为自己回答得太简略,忙热情歌颂一番,连“推倒一座大山”都背出来。可是谁也不理他,谁都没有表情。

丁宝桂慌了。他答得对吗?“很不够”吗?他停顿了一下说:“请再问吧。”好像他是面对着一群严峻的考官。

主席说:“行了,丁先生显然不需要启发或帮助。散会。”

丁宝桂着急说:“请不吝指教,给我帮助呀!”

主席说:“丁先生,你还没有端正态度,你还在抗拒!”

长桌周围的人都合上笔记本,纷纷站起来。

丁宝桂好似丈八的金刚,摸不着头脑。他想:“你们问我,我马上回答了,还是抗拒吗?该怎麽着才算端正态度呀?”当然他只是心上纳闷,并不敢问。

余楠忙说:“请在座的给我一点启发和帮助吧。”

杜丽琳也说:“我们都等待帮助和启发呢。”主席做手势叫大家坐下。

沉默了一会儿,一个声音诧怪说:“听说有的夫妻,吵架都用英语。”

许彦成瞪着眼问:“谁说的?”

没人回答。合上的笔记本压根儿没打开,到会的人都呆着脸陆续散出,连主席也走了。剩下五个肮脏的“浴客”面面相觑。

丽琳埋怨说:“彦成,你懂不懂?这是启发。”

余楠也埋怨说:“瞧,好像我们都在抗拒什麽似的。”朱千里很聪明地耸耸肩,做了个法兰西式的姿势,表示鄙夷不屑。

五个人垂头丧气,四散回家。

过了一天,才第二次开会。这次是启发和帮助余楠。到会的人比帮助和启发丁宝桂的那次会上多,沿墙的椅子都坐满了。外文组的几个年轻人都出席,只是一个也没有开口。

主席仍旧是那位剃光头的中年干部。余楠表示自己已端正了态度,要求同志们给予启发和帮助。

第一个启发,和丁宝桂所得的一模一样。余楠点点头,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下。

有人很谨慎地问:“余先生也是留美的?”

余楠好像参禅有所彻悟,又点点头记下。

“听说余先生是神童。”

余楠得意得差点儿要谦逊几句,可是他及时制止了自己,仍然摆出参禅的姿态,一面细参句意,一面走笔记下。

忽有人问:“余先生是什麽时候到社的?”

余楠觉得一颗心沉重地一跳,不禁重复了人家的问句:“什麽时候到社的?”

问的人不多说,只重复一遍:“什麽时候到社的?”

余楠不及点头,慌忙记下。

好像给他的启发已经够多,没人再理会他。

就在这同一个会上,接下受启发的是朱千里。很多人踊跃提问:“朱先生哪年回国的?”

“朱先生为什麽回国?”

“朱先生有很多着作吧?”

“什麽时候写的?”

“朱先生是名教授,啊?”

“朱先生对抗美援朝怎麽看法?”

“朱先生还有个洋夫人呢,是不是?”

“朱先生的稿费不少吧?”

朱千里从容一一记下。他收获丰富,暗暗得意。

有人对许彦成和杜丽琳也提出一个问题,问他们为什麽回国。

以后大家便不说话了。

丁宝桂哭丧着脸为自己辩解说:“我上次不是抗拒。”可是谁也不理他。

这天的会,就此结束。

许彦成回家说:“我还是不懂。当然我也没有开口。『为什麽回国?』这又有什麽奥妙?夫妻吵架用英语,又怎麽着?咱们这一阵子压根儿没吵架。准是李妈听见咱们说英语,就胡说咱们吵架。”

丽琳说:“我想他们准来盘问过咱们的李妈。因为我听说他们都动员爱人帮助洗澡。他们没来动员我,大约咱们是同在一组,对我来问这问那,怕漏了底。”

彦成皱眉说:“也不知李妈胡说了些什麽。”

丽琳说:“他们要提什麽问题,总是拐弯儿抹角地提一下,叫你好好想想。反正每一句话里,都埋着一款罪状,叫你自己招供。”

彦成忽有所悟:“我想,丽琳,『吵架也用英语』和『月亮也是外国的圆』一个调儿。就是说,咱们是『洋奴』──这话我可不服!咱们倒是洋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