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感谢革命群众不唾弃他,给他启发,给他帮助,让他能看到自己的真相,感到震惊,感到厌恶,从此下决心痛改前非。於是他把桌子一拍说:“你们看着我像个人样儿吧?我这个丧失民族气节的『准汉奸』实在是头上生角,脚上生蹄子,身上拖尾巴的丑恶的妖魔!”
他看到许多人脸上的惊诧,觉得效果不错。紧接着就一口气背了一连串的罪状,夹七夹八,凡是罪名,他不加选择地全用上,背完再回过头,一项项细说。
“我自命为风流才子!我调戏过的女人有一百零一个,我为她们写的情诗有一千零一篇。”
有人当场打断了他,问为什麽要“零一”?
“实报实销,不虚报谎报啊!一人是一人,一篇是一篇,我的法国女人是第一百名,现任的老伴儿是一百零一,她不让我再有『零二』──哎,这就说明她为什麽老抠着我的工资。”
有人说:“朱先生,你的统计正确吧?”
朱先生说:“依着我的老伴儿,我还很不老实,我报的数字还是很不够的。”
有人笑出声来,但笑声立即被责问的吼声压没。
有人愤怒地举起拳头来喊口号:“不许朱千里胡说乱道,戏弄群众!”
群众齐声响应了一两遍。
另一人愤怒地喊:“不许朱千里丑化运动!”
接着是一片声的“打下去!打下去!”
朱千里傻站着说不下去了。帮助他的那几个人尤其愤怒。一人把脸凑到他面前说:“你是耍我们玩吗?你知道我们为了研究你的问题,费了多少心血和精力吗?”
朱千里抱歉说:“我为的是不辜负你们的一片心,来一个彻底的交代呀。”
五年十年以后,不论谁提起朱千里这个有名的检讨,还当作笑话讲。可是当时的朱千里,哪会了解革命群众的真心诚意呢!哪会知道他们都经过认真的学习,不辞烦劳地搜集了各方揭发的资料,结合他本人的政治表现,来给予启发和帮助,叫他觉悟,叫他正视自己的肮脏嘴脸,叫他自觉自愿地和过去彻底决裂,重做新人。朱千里当时远没有开窍,以为使出点儿招数,就能过关。大火烧来,他就问罗刹女借一把芭蕉扇来搧灭火焰,没知道竟会越搧越旺的。他尽管自称是来个彻底的检查,却是扁着耳朵,夹着尾巴,给群众赶下来。
愤怒的群众说:“朱千里!你回去好好想想!”
朱千里像雷惊的孩子,雨淋的蛤蟆,呆呆怔怔,家都不敢回。
第五章
余楠虽然没有跟着革命群众喊口号,或喝骂朱千里,却和群众同样愤怒。这样严肃的大事,朱千里跑来开什麽玩笑吗?真叫人把知识分子都看扁了。
他苦思冥想了好多天。自我检讨远比写文章费神,不能随便发挥,得处处扣紧自己的内心活动。他茶饭无心,只顾在书房里来回来回地踱步。每天老晚上床,上了床也睡不着,睡着了会突然惊醒,觉得心上压着一块石头。他简直像孙猴儿压在五行山下,怎麽样才能巧妙地从山石下脱身而出呢?
他听过几次典型报告之后,有一个很重要的心得。他告诉宛英,怎麽也不能让群众说一声“不老实”,得争取一次通过。最危险的是第一次通不过再做第二次。如果做了一次又做一次,难保前后完全一致;如有矛盾,就出现漏洞了,那就得反来复去地挨骂,做好几次也通不过。
他很希望善保来帮助他。可是这多久善保老也不到他家来,远远看见他也只呆着脸。大概群众不让善保来,防他向善保摸底。他多麽需要摸到个着着实实的底呀!可是他只好暗中摸索。帮助他的小组面无表情,只叫他再多想想。等他第三次要求当众检讨。他们没有阻挠,余楠自以为初步通过了。
帮助他的小组曾向宛英做思想工作。宛英答应好好帮助余楠检查,所以她很上心事,要余楠把检讨稿先给她看看,她看完竟斗胆挑剔说:“你怎麽出身官僚家庭呢?我外公的官,怎麽到了你祖父头上呢?”
余楠不耐烦说:“你的外公,就等於我的祖父,一样的。你不懂,这是我封建思想、家长作风的根源。”
宛英说:“他们没说你家长作风。”
“可是我当然得有家长作风啊──草蛇灰线,一路埋伏,从根源连到冒出来的苗苗,前后都有呼应。”
他不耐烦和死心眼儿的宛英讨论修辞法,只乾脆提出他最担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