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姑匆匆的离开了医院,就到刘将军家来,向门房里说明了,是来试工的,一直就奔上房。上房另有女仆,再引她到凤喜卧室里去。凤喜一见,便说道:「将军到天津去了,我也不知道他有什麽事分配你做。今天你先在我屋子里陪着我,做点小事吧。」秀姑会意,答应了一声「是」。等到屋子里无人,凤喜才皱了眉道:「大姐,你的胆子真大!怎麽敢冒充找事,混到这里来。若是识破了,恐怕你的性命难保。就是我也不得了。」秀姑笑道:「是呀,这是将军家里,不是闹着玩的。可是还有个人,性命也难保呢!我拚了我这条命,也只好来一趟。为什麽呢?因为人家救过我父亲的命,我不能不救他的命。」秀姑说着话脸色慢慢的不好看,最後就板着脸,两手一抱膝盖,坐到一边椅子上。凤喜道:「大姐,你这话是说我忘恩负义吗?我也是没有法子呀!现在樊大爷怎麽样了,他叫你来有什麽意思?」秀姑便在身上掏出字条,交给凤喜道:「这是他让我带给你的信。」於是把那天什刹海见面以至现在的情形,说了一遍。凤喜将字条看了一看,连忙捏成一个纸团,塞在衣袋里,因道:「他忘不了我,我知道。可是我现在已经嫁了人,我还有什麽法子!就请你告诉他,多谢他惦记。至於他待我的好处,我也忘不了。不瞒你说,现在我手上倒也方便,拿个一万八千儿的,还不值什麽,我有点东西谢他,请你给我拿了去。」秀姑笑道:「一万八千──就是十万八万,你也拿得出来,这个我早知道了。但是他不望你谢他,只要你治他的病。」凤喜道:「我又不是大夫,我怎麽能治他的病?」秀姑道:「你想,他害病,无非是想你。现在你有两个药方可以治他的病:其一,你是趁了这个机会,跟他逃去;其二,你当面对他说明,你不爱他了,现在日子过得很好。这样,他就死心塌地不再想你了,病也就好了。我跟人家传信,只得说到这种样子。你要怎麽办,那就听凭於你。」说完,又板起了脸孔。
凤喜看看秀姑的脸色,又想想她的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好吧,我就见见他也不要紧。这两天我妈不大舒服,明天起一个早,我回家去看我母亲,我就由後门溜出去找个地方和他见见。不过要碰到了人,那祸不小。还是先农坛地方,早上僻静,叫他一早就在那里等着我吧。」秀姑道:「你答应的话,可不能失信。不去不要紧,约了不去,你是更害了他。」凤喜道:「我决不失信。你若不放心,你就在我这里假做两天工,等我明天去会着了他,或者你不愿意做,或者我辞你。」秀姑站立起来,将胸一拍道:「好吧,就是你们将军回来了,我也不怕。」於是让凤喜看守住了家中下人,趁着机会,打了一个电话给家树,约他明天一早,在先农坛柏树林下等着。
家树正在床上卧着揣想:秀姑这个人,秉着儿女心肠,却有英雄气概。一个姑娘,居然能够假扮女仆,去探访侯门似海的路子,义气和胆略,都不可及。这种人固然是天赋的侠性,但若非对我有特别好的感情,又哪里肯做这种既冒险又犯嫌疑的事!可是她对我这样的好,我对她总是淡淡的,未免不合。这种人,心地忠厚,行为爽快,都有可取。虽然缺少一些新式女子的态度,而也就在这上面可以显出她的长处来,我还是丢了凤喜去迎合她吧。正是这样想着,秀姑的电话来了,说凤喜约了明日一早到先农坛去会面。家树得了这个消息,把刚才所想的一切事情,又完全推翻了。心想凤喜受了武力的监视,还约我到先农坛去会面,可想那天什刹海会面,她躲了开去,乃是出於不得已。先农坛这地方,本是和凤喜定情之所,凤喜而今又约着在先农坛会面,这里面很含有深情。这样一早就约我去,莫非她有意思言归於好吗?说好了,也许她明天就跟着我回来。那麽,我向哪一方面逃去为是呢?若是真有这样的机会,我不在北京读书了,马上带了她回杭州去。据这种情形看来,恐怕虽有武力压迫她,她也未必屈服的!越想越对。连次日怎样雇汽车,怎样到火车站,怎样由火车上写信通知伯和夫妇,都计划好了。
这一晚晌,就完全计划着明日逃走的事。知道明天要起早的,一到十二点钟,就早早的睡觉,以便明日好起一个早。谁知上床之後,只管想着心事,反是拖延到了两点钟才睡着。一觉醒来,天色大亮,不免吃了一惊。赶快披衣起床,扭了电灯一看,却原来是两点三刻,自己还只睡了四十五分钟的觉,并不曾多睡。低着头,隔着玻璃窗向外看时,原来是月亮的光,到天亮还早呢!重新睡下,迷迷糊糊的,彷佛是在先农坛,彷佛又是在火车上,彷佛又是在西湖边。猛然一惊,醒了过来,还只四点钟。自己为什麽这样容易醒?倒也莫名其妙。想着不必睡了,坐着养养神吧。秋初依然是日长夜短,五点钟,天也就亮了。这时候,什麽人都是不会起来的。家树自己到厨房里舀了一点凉水洗脸,就悄悄的走到门房里,将听差叫醒,只说依了医生的话,要天亮就上公园去吸新鲜空气,叫他开了门,雇了人力车,直向先农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