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姑只低了头,跟着老妇进门。由门房通报以後,一路走进上房。远远的就见走廊下,摆了一张湘妃榻,凤喜穿着粉红绸短衣,踏着白缎子拖鞋,斜靠在那榻上。榻前一张紫檀小茶几,上面放了两个大瓷盘子,堆上堆下,放着雪藕,玫瑰葡萄,苹果,玉芽梨。浅红嫩绿,不吃也好看。湘妃榻四围,罗列着许多盆景。这晚半天,那晚香玉珍珠兰之属,正放出香气来。老妇看见凤喜,远远的蹲下去请了一个安,笑道:「太太,你不是嫌小脚的吗?我给你找一个大脚的来了。」
凤喜一抬头,不料来的是秀姑,脸色立刻一红。秀姑望了她,站在老妇身後,摇了一摇手,又将嘴微微向老妇一努。凤喜本由湘妃榻上站了起来,一看秀姑的情形,又镇定着坐了下去。
恰是巧,一句话不曾问,刘将军出来了。秀姑偷眼看他时,粗黑的面孔上,那短胡子尖向上竖起;那麻黄眼睛,如放电光一般的看着人。身上穿着纺绸短衫裤,衫袖卷着肘弯以上。一手叉着腰,一手拿了一个大梨,夹着皮乱咬。秀姑不敢看他,就低了头。他将梨指着秀姑道:「她也是来做工的吗?」老妇蹲着向刘将军请了一个安,笑道:「可不是吗,她妈是在一个总长家里做工的。她跟着她妈做细活,现在想自己出来找一点事。她可是个大姑娘,你瞧成不成?」刘将军笑着点了点头道:「怎麽不成!今天就上工吧。我们太太年轻,就要找个年轻的人伺候她才对。这个姑娘倒也不错,你瞧怎麽样?」
当刘将军走出来了的时候,凤喜站了起来,拿了一串葡萄,只管一颗一颗的摘了下来,向口里吸着蜜瓤。吸了一颗,又摘一颗,眼睛只望着果盘子里,不敢看秀姑。等到刘将军问起她的话来,她才答道:「我随便你。」
刘将军张着嘴哈哈大笑起来,走了过来,将右手一伸,托住凤喜的下巴颏,让凤喜扬着脸。左手一个指头,点着凤喜道:「找一个漂亮的人儿,你不乐意吗?去年我到上海去,看见人家有雇大姑娘做事的,叫做大姐。我就羡慕的了不得。回北京来,找了一年,也没找着,今天真找着了,我为什麽不用?别说她是一个人,就是一个狐狸精变的,我都得用下。」说是抽了手回来,自己一阵乱鼓掌,又道:「那不行!你有生气的样子,你得乐。」说时,横了眼睛望着凤喜。凤喜果然对他嘻嘻的笑了。
秀姑看了这样子,嘴里说不出什麽,可是两只脚站在地上,恨不得将地站下一个窟窿去。刘将军道:「呔!那姑娘你在我这里干下去吧。我给你三十块钱一个月,你嫌不嫌少?」秀姑一看他那样子,便微微一笑,低着声音道:「今天我得回去取铺盖,明天来上工吧。」刘将军走近一步,向她道:「你别害臊,有话对我说呀。好吧,我明天上天津去,後天就回来的,你别因为没看见我就不干。也别听我这小太太的话,她做不了主的。」凤喜手里拿着一个雪梨,背过脸用小刀子削皮,对秀姑以目示意。秀姑领悟了,便扯了一扯老妇的衣襟,一同出来了。老妇走到僻巷里,将衣襟扯起来,指着额角上的冷汗道:「我的妈,我的魂都吓掉了。这真不是可以闹着玩的!」秀姑一笑,转身自回家了。
秀姑到了家里,将话告诉了寿峰。寿峰笑道:「使倒使得。可是将来你一溜,那姓刘的和老婆子要起人来,她要受累了。」秀姑见父亲答应了,很是欢喜。
次日上午秀姑先到医院里见家树,将详细的经过,都告诉了他。家树忘其所以,不觉深深的对秀姑作了三个揖。秀姑向後退了两步,笑着低了声音道:「你这样多礼。」家树道:「我也来不及写信了,请你今天仔细的问她一问。她若是不忘记我,我请她趁着今明天这个机会,找个地方和我谈两句话。」说着,又想了一想道:「不吧,我还是写几个字给她。」於是向医院里要了一张纸,用身上的自来水笔,就在候诊室里,伏在长椅的椅靠上写。可是提起笔先写了「凤喜」两字,就呆住了。以下写什麽呢?候诊室里人很多,又怕只管出神会引起人家注意,於是接着写了八个字:「我对於你依然如旧。」写完,摇了一摇头,把笔收起,将纸捏成一团对秀姑道:「我没法写,还是你告诉她的好。」秀姑也只好点了点头,起身便走。家树又追到候诊室外来,对秀姑道:「信还是带去吧,她总看得出是我的亲笔。」於是又把纸团展开,找了一个西式窗口,添上一行字:「伤心人白。」秀姑看他写这四个字的时候,脸色惨白。秀姑也觉得他实可伤心,心里有点忍不住凄楚,手里拿过字纸就闪开一边,因道:「我有了机会,再打电话告诉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