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啼笑因缘(86)

作者:张恨水

只在这时,凤喜忽然抬起头来,扬着脸问家树道:「一半是救我吗?我在姓刘的家里,料他也不会吃了我,这个你倒可以放心。」家树听到这话,不由得他的脸色不为之一变,站在一边,只管发愣。停了一会,点了一点头道:「好,这算我完全误会了。你既是决定跟姓刘的,你今天来此地是什麽意思?是不是和我告别,今生今世,永不见面了吧?」凤喜道:「你别生气,让我慢慢的和你说,人心都是肉做的,你樊大爷待我那一番好处,我哪里忘得了!可是我只有这个身子,我让人家强占了去了,不能分开一半来伺候你。」家树皱了眉,将脚一顿道:「你还不明白,只要你肯回来──」凤喜道:「我明白,你虽然那样说不要紧,可是我心里总过不去的!乾脆一句话,我们是无缘了。我今天是偷出来的,你不见我还穿着这样一身旧衣服吗?若是让他们看见了,放了好衣服不穿,弄成这种样子,他们是要大大疑心的。我自己私下也估计了一下子,大概用你樊大爷的钱,总快到两千吧。我也没有别个法子,来报你这个恩。不瞒你说,那姓刘的一把就拨了五万块钱,让我存在银行里。这个钱,随便我怎麽样用,他不过问。现在我自己,也会开支票,拿钱很方便。」说到这里,凤喜在身上掏出一个粉镜盒子来,打开盒子,却露出一张支票。她将支票递给家树道:「不敢说是谢你,反正我不敢白用大爷的钱。」

当凤喜打开粉镜,露出支票的时候,家树心里已是噗突噗突跳了几下;及至凤喜将支票送过来,不由得浑身的肌肉颤动,面色如土。她将支票递过来,也就不知所以的将支票接着,一句话说不出来。停了一停,醒悟过来了,将支票一看,填的是四千元正,签字的地方,印着小小的红章,那四个篆字,清清楚楚,可以看得出,乃是「刘沈凤兮」。家树镇定了自己的态度,向着凤喜微笑道:「这是你赏我的钱吗?」凤喜道:「你干吗这样说呀?我送你这一点款子,这也无非聊表寸心。」家树笑道:「这倒确是你的好心,我应该领受的。你说花了我的钱,差不多快到两千,所以现在送我四千,总算是来了个对倍了。哈哈!我这事算做得不错,有个对本对利了。」越说越觉得笑容满面,说完了笑声大作,昂着头,张着口,只管哈哈哈笑个不绝。

凤喜先还以为他真欢喜了,後来看到他的态度不同,也不知道他是发了狂,也不知道他是故意如此。靠了石桌站住,呆呆的向他望着。家树两手张开,向天空一伸。大笑道:「好,我发了财了!我没有见过钱,我没有见过四千块钱一张的支票,今天算我开了眼了,我怎麽不笑?天哪!天哪!四千块一张的支票,我没有见过呀!」说着,两手垂了下来,又合到一处,望了那张支票笑道:「你的魔力大,能买人家的身子,也能买人家的良心;但是我不在乎呢!」两手比着,拿了支票,嗤的一声,撕成两半边。接上将支票一阵乱撅,撕成了许多碎块,然後两手握着向空中一抛,被风一吹,这四千元就变成一二十只小白蝴蝶,在日光里飞舞。家树昂着头笑道:「哈哈,这很好看哪!钱呀,钱呀,有时候你也会让人看不起吧!」

到了这时,凤喜才知道家树是恨极了这件事,特意撕了支票来出这一口气的。顷刻之间,既是羞惭,又是後悔,不知道如何是好。待要分说两句,家树是连蹦带跳,连嚷带笑,简直不让人有分说的余地。就是这样,凤喜是越羞越急,越急越说不出话,两眼眶子一热,却有两行眼泪,直流下来。

家树往日见着她流泪,一定百般安慰的:今天见着她流泪,远远的弯了身子,却是笑嘻嘻的看着她。凤喜见他如此,越是哭得厉害,索性坐在石凳上伏在石桌上哭将起来。家树站立一边,慢慢的止住了笑声,就呆望着她。见她哭着,两只肩膀只管耸动,虽然她没有大大的发出哭声,然而看见这背影,知道她哭得伤心极了。心想她究竟是个意志薄弱的青年女子,刚才那样羞辱她,未免过分。爱情是相互的,既是她贪图富贵,就让她去贪图富贵,何必强人所难!就是她拿钱出来,未尝不是好意,她哪里有那样高超的思想,知道这是侮辱人的行为。思想一变迁,就很想过去陪两句不是。这里刚一移脚,凤喜忽然站了起来,将手揩着眼泪,向家树一面哭一面说道:「你为什麽这样子对待我?我的身子,是我自己的,我要嫁给谁,就嫁给谁,你有什麽法子来干涉我?」说着,她一只手伸到衣袋里,掏出一个金戒指来,将脚一顿道:「我们并没有订婚,这是你留着给我做纪念的,我不要了,你拿回去吧。」说时,将戒指向家树脚下一丢。恰好这里是砖地,金戒指落在地上,叮铃铃一阵响。家树不料她一翻脸,却有此一着,弯着腰将戒指捡起,便戴在指头上,自说道:「为什麽不要?我自己还留着作纪念呢。」说毕,取了帽子,和凤喜深深的一鞠躬,笑嘻嘻的道:「刘将军夫人,愿你前途幸福无量!我们再见了。」说毕,戴着草帽,掉转身子便走。一路打着哈哈,大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