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喜站在那里,望着家树转入柏林,就不见了。自己呆了一阵子,只见东边的太阳,已慢慢升到临头,时候不早了,不敢多停留;又怕追上了家树,却是慢慢的走出内坛。她的母亲沈大娘,由旁边小树丛里,一个小亭上走下来,迎着她道:「怎麽去这半天,把我急坏了。我看见樊大爷,一路笑着,大概他得了四千块钱,心里也就满足了。」凤喜微笑,点着头道:「他心里满足了。」沈大娘道:「哎呀,你眼睛还有些儿红,哭来着吧?傻孩子!」凤喜道:「我哭什麽?我才犯不上哭呢。」说着,掏出一条潮湿的手绢,将眼睛擦了一擦。沈大娘一路陪着行走,一路问道:「樊大爷接了那四千块钱的支票,他说了些什麽呢?」凤喜道:「他有什麽可说的!他把支票撕了。」沈大娘道:「什麽,把支票撕了?」於是就追着凤喜,问这件事的究竟。凤喜把家树的情形一说,沈大娘冷笑道:「生气?活该他生气!这倒好,一下说破了,断了他的念头,以後就不会和咱们来麻烦了。」凤喜也不作声,出了外坛雇了车子,同回母亲家里,仍然由後门进去,急急的换了衣服,坐上大门口的汽车,就向刘将军家来。
因为凤喜出去得早,这时候回来,还只有八点钟。回到房里,秀姑便不住的向她打量。凤喜怕被别人看出破绽来,对屋子里的老妈子道:「你们都出去,我起来得早了,还得睡睡呢。」大家听她如此说,都走开了。凤喜睡是不要睡,只是满腔心事,坐立不安,也就倒在床上躺下,便想着家树今日那种大笑,一定是伤心已极。虽然他的行为不对,然而他今日还痴心妄想,打算邀我一同逃走,可见他的心,的确是没有变的。但是你不要钱,也不要紧,为什麽当面把支票扯碎来呢?这不是太让我下不去吗?──糊里糊涂的想着,便昏昏沉沉的睡去。及至醒来,不觉已是十一点多钟了。坐在床上一睁眼,就见秀姑在外面探头望了一望。凤喜对她招招手,让她走了进来。秀姑轻轻的问道:「你见着他没有?」凤喜只说了一声「见着了」,就听到外面老妈子叫道:「将军回来了。」秀姑赶快闪到一边站住。
那刘将军一走进门,也不管屋子里有人没人,抢着上前,走到床边,两手按了凤喜两只肩膀,轻轻拍了两下,笑道:「好家伙!我都由天津回到北京了,你还没有起来。」手捧了凤喜的脸,将头一低。凤喜微微一笑,将眼睛向秀姑站的地方一瞟,又把嘴一努。刘将军放了手掉转身来,向秀姑先打了一个哈哈,然後笑道:「你昨天就来了吗?」秀姑正着脸色,答应了一声「是。」刘将军回头向凤喜道:「这孩子模样儿有个上中等。就是太板一点儿。」又和秀姑点着头笑道:「你出去吧,有事我再来叫你。」刘将军忽然向凤喜的脸上注视着道:「你又哭了吗?我走了,准是你想着姓樊的那个小王八蛋。」两手扶了凤喜的肩膀向前一推,凤喜支持不住,便倒在床上了。凤喜一点也不生气,坐了起来,用手理着脸上的乱发,向他笑道:「你干吗总是这样多心?我干什麽想他?我是起了一个早,回去看了看我妈。我妈昨晚晌几乎病得要死,你想想看,我有个不着急的吗?」刘将军笑道:「我猜你哭了不是?你妈病了,怎麽不早对我说,我也好找个大夫给她瞧瞧去。小宝贝儿哪,你要什麽,我总给你什麽。」说着,一伸手,又将凤喜的小脸泡儿撅了一下。
秀姑一见这副情形,很不入眼,一低头,就避出屋外去。她心里想着,这种地方,怎样可以长住呢?但是凤喜是不是有什麽话要自己转达,却又不敢断定,总得等一个机会,和她畅谈畅谈,然後才可以知道她和家树的事情,究竟如何?因此一想,便忍耐着住下了。
刘将军在屋子里麻烦了一阵子,已到开午饭的时候,就和凤喜一路出来吃午饭去了。一会子工夫,伺候吃饭的老妈子来对秀姑说:「将军不喜欢年纪大的,还是你去吧。」秀姑走到楼下堂屋里,只见他二人,对面坐着。刘将军手上拿了一个空碗向秀姑照了一照,望着她一笑,那意思就是要秀姑盛饭。秀姑既在这里,不能不上前,只得走到他面前,接了碗过来。他左手上的空碗,先不放着,却将右手的筷子倒过来,在秀姑的脸上,轻轻的戳了一下,笑道:「你在那张总长家里也闹着玩吗?」秀姑望了他一眼,却不做声,接过碗给他盛了饭,站到一边。凤喜笑道:「人家初来,又是个姑娘,别和人家闹,人家怪不好意思的。」刘将军道:「有什麽怪不好意思?要不好意思,就别到人家家里来。我瞧你这样子,倒是有点儿吃醋。」凤喜见他脸上并没有笑容,就不敢做声。刘将军回过头来,和秀姑笑道:「别信你太太的话。我要闹着玩,谁也拦阻不了我。你听见说过没有?北京有种老妈子,叫做──叫做──哈哈,叫做上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