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树站在寿峰之後,跟着走到海边,原来所谓海者,却是一个空名。只见眼前一片青青,全是些水田,水田中间,斜斜的土堤,由南至北,直穿了过去。这土堤有好几丈宽,长着七八丈高的大柳树;这柳树一棵连着一棵,这土堤倒成了一条柳岸了。水田约摸有四五里路一个围子。在柳岸上,露出人家屋顶和城楼宫殿来。虽然这里并没有什麽点缀,却也清爽宜人。所有来游的游人,都走上那道土堤。柳树下临时支着芦席篷子,有小酒馆,有小茶馆,还有玩杂耍的。寿峰带着家树走了大半截堤,却回头笑问道:「你觉得这里怎麽样?有点意思吗?」家树笑道:「反正比天桥那地方乾净。」寿峰笑道:「这样说,你是不大愿意这地方。那麽,我们先去找地方坐一坐再说吧。」於是三个人放慢了脚步,两边找座。芦席棚里,便有一个人出来拦住了路,向三人点着头笑道:「你们三位歇歇吧。我们这儿乾净,还有小花园,雅致得很!」家树看时,这棚子三面敞着,向东南遥对着一片水田,水田里种的荷叶,乱蓬蓬的,直伸到岸上来。在棚外柳树荫下,摆了几张红漆桌子,便对寿峰道:「就是这里吧。」寿峰还不曾答言,那夥计已经是嚷着打手巾,事实上也不能不进去了。
三人拣了一副靠水田的座位坐下,夥计送上茶来,家树首先问道:「你说这儿有小花园,花园在哪里?」夥计笑着一指说:「那不是?」大家看时,原来在柳荫下挖了大餐桌面大的一块地,栽了些五色小喇叭花和西洋马齿苋;沿着松土,插了几根竹竿木棍,用细粗绳子编了网,上面爬着扁豆丝瓜藤,倒开了几朵红的黄的花朵,大家一见都笑了。家树道:「天下事,都是这样闻名不如见面。北京的陶然亭,去过了,是城墙下苇塘子里一所破庙;什刹海现在又到了,是些野田。」寿峰道:「这个你不能埋怨传说的错了,这是人事有变迁。陶然亭那地方,从前四处都是水,也有树林子,一百年前,那里还能撑船呢。而今水乾了,树林子没有了,庙也就破了。再说到什刹海,那是我亲眼得见的,这儿全是一片汪洋的大湖,水浅的地方,也有些荷花。而且这里的水,就是玉泉山来的活水,一直通三海。当年北京城里,先农坛,社稷坛,都是禁地,更别提三海和颐和园了。住在北京城里的阔人,整天花天酒地,闹得腻,要找清闲之地,换换口味,只有这儿和陶然亭了。至於现在的阔人,一动就说上西山。你想,那个时候,可是没汽车,谁能坐着拖屍的骡车,跑那麽远去?可是打我眼睛里看去,我还是乐意在这种芦席篷子下喝一口水,比较的舒服。有一次,我到中央公园去,口渴了,要到茶座上找个座儿。你猜怎样着?我走过去,简直没有人理会。叫了两声茶房,走过来一个穿白布长衣的,他对我瞪着眼说:『我们这儿茶卖两毛钱一壶。』瞧他那样子,看我是个穷老头儿,喝不起茶,我不和他说就走了。你瞧,一到了这什刹海,这儿茶房是怎样?我还是我上次到中央公园去穿着的那件蓝布大褂,可是他老远的就招呼着我请到里面坐了。」家树笑道。「那总算好,大叔不曾把公园里的夥计打上一顿呢。」寿峰道:「他和我一样,也是个穷小子,犯不着和他计较。好像什刹海这地方,从前也是不招待蓝布大褂朋友,而今穿绸衣的不大来,蓝布大褂朋友就是上客。也许中央公园,将来也有那样一天。」家树道:「桑田变沧海,沧海变桑田,古今的事,本来就说不定。若是这北京三海,改成四海,这什刹海,也把红墙围起,造起宫殿来,当然这里的水田,也就成了花池了。」说着,将手向南角一指,指着那一带绿柳里的宫墙。
就在这一指之间,忽然看见一辆汽车,由南岸直开上柳堤来。柳堤上的人,纷纷向两边让开。这什刹海虽是自然的公园,可是警厅也有管理的规则。车马在两头停住,不许开进柳堤上来。这一辆汽车,独能开到人丛中来,大概又是官吏了。寿峰也看见了,便道:「我们刚说要阔人来,阔人这就来了。若是阔人都要这样骑着老虎横冲直撞,那就这地方不变成公园也好。因为照着现在这样子,我们还能到这儿来摇摇摆摆,若一抖起来,我们又少一个可逛的地方了。」家树听着微笑,只一回头,那辆汽车,不前不後,恰恰停在这茶棚对过。只见汽车两边,站着四个背大刀挂盒子炮的护兵,跳下车来,将车门一开。家树这座上三个人,不由得都注意起来,看是怎样一个阔人?及至那人走下车来,大家都吃一惊,原来不是赳赳武夫,也不是衣冠整肃的老爷,却是一个穿着浑身罗绮的青年女子。再仔细看时,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凤喜。家树身子向上一站,两手按了桌子,「啊」了一声,瞪了眼睛,呆住了作声不得。凤喜下车之时,未曾向着这边看来,及至家树「啊」了一声,她抬头一看,也不知道和那四个护兵说了一句什麽,立刻身子向後一缩,扶着车门,钻到车子里去了。接着那四个护兵,也跟上车去,分两边站定,马上汽车呜的一声,就开走了。家树在凤喜未曾抬头之时,还未曾看得真切,不敢断定。及至看清楚了,凤喜身子猛然一转,她脚踏着车门下的踏板,穿的印花亮纱旗衫,衣褶掀动,一阵风过,飘荡起来。因衣襟飘荡,家树连带的看到她腿上的跳舞袜子。家树想起从前凤喜曾要求过买跳舞袜子,因为平常的也要八块钱一双,就不曾买,还劝了她一顿,以为不应该那样奢侈,而今她是如愿以偿了。在这样一凝想之间,喇叭呜呜声中,汽车已失所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