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伯和见大家暂时无话可说,想了一想,於是又开口道:「其实我刚才这话,也不完全是开玩笑。听到说这北海公园的主办人,要在七月七日,开双七大会,在这水中间,用电灯架起鹊桥来,水里大放河灯。那天晚上,一定可以热闹一下子。你二位来不来呢?」家树道:「太热闹的地方,我是不大爱到的。再说吧。」何丽娜一句话没有说出,经他一说,就忍回去了。陶太太道:「你爱游清雅的地方,下一个礼拜日,我们一块儿到北戴河洗海水澡去,好吗?到那里还不用住旅馆,我们认得陈总长,有一所别墅在那里,便当得多了。」何丽娜道:「有这样的好地方,我也去一个。」家树道:「我不能玩了,我要看一点功课,预备考试了。若要考不上一个学校,我这次赶回北京来,就无意义了。」伯和道:「你放心!有你这样的程度,学校准可以考取的。若是你赶回北京来,不过是如此,那才无意义呢。」伯和这样说着,虽然没有将他的心事完全猜对,然而他不免添了无限的感触,望着天上的银河,一言不发。家树这种情形,何丽娜却能猜个八九,她坐在对面椅子上,望着他,只嗑着白瓜子,也是不作声。半晌,忽然叹了一口气,她这一口气叹出,大家倒诧异起来。陶太太首先就问她这为什麽?要知她怎样的答覆,下回交代。
第十五回 柳岸感沧桑翩鸿掉影 桐阴听夜雨落木惊寒
却说何丽娜忽然叹一口气,陶太太就问她是什麽原因。她笑道:「偶然叹一口气,有什麽原因呢?」陶太太笑道:「这话有点不通吧!现在有人忽然大哭起来,或者大笑起来,要说并没有原因,行吗?叹气也是人一种不平之气,当然有原因。伯和常说『不平则鸣』──你鸣的是哪一点呢?」何丽娜道:「说出来也不要紧,不过有点孩子气罢了。我想一个人修到了神仙,总算有福了,可是他们一样的有别离,那末,人在世上,更难说了。」家树忍不住了,便道:「密斯何说的是双星的故事吗?这天河乃是无数的恒星──」伯和拦住道:「得了!得了!这又谁不知道?这种神话,管它是真是假,反正在我们这样乾燥烦闷的人生里,可以添上一些有趣的材料。我们拿来解解闷也好,这可无所碍於物质文明,何必戳穿它。譬如欧美人家在圣诞节晚上的圣诞老人,未免增加儿童迷信思想,然而至今,小孩儿的长辈依然假扮着,也无非是个趣字。」家树笑道:「好吧,我宣告失败。」陶太太道:「本来嘛,密斯何藉着神仙还有别离一句话来自宽自解,已经是不得已。退一步想了,偏是你还要证明神仙没有那件事,未免大煞风景。密斯何!你觉我的话对吗?」何丽娜道:「都对的。」陶太太笑道:「这就怪了!怎麽会都对呢?」何丽娜道:「怎麽不是都对呢!樊先生是给我常识上的指正,陶先生是给我心灵上的体会。」陶太太笑道:「你真会说话,谁也不得罪。」
当他们在这里辩论的时候,家树又默然了。伯和夫妇还不大留意,何丽娜却早知道了。越是看出他无所可否,就越觉得他是真不快。他这不快,似乎不是从南方带来的,乃是回北京以後,新感到的。那是什麽事呢?莫非他那个女朋友对他有不满之处吗?何丽娜这样想着,也就沉默起来。这茶座上。反而只剩伯和夫妇两个人说话了。坐久一点,陶太太也感到他们有些郁郁不乐了,就提议回家。伯和道:「我们的车子在後门,我们不过海去了。」陶太太道:「这样夜深,让密斯何一个人到南岸去吗?」伯和道:「家树送一送吧。到了前门,正好让何小姐的车子送你回家。」何丽娜道:「不要紧的,我坐船到漪澜堂。」陶太太道:「由漪澜堂到大门口,还有一大截路呢。」她听说,就默然了。家树觉得,若是完全不做声,未免故作痴聋,太对不住人。便道:「不必客气,还是我来送密斯何过去吧。」伯和突然向上一站,将巴掌连鼓了一阵,笑道:「很好!很好!就是这样吧。」家树笑道:「这也用不着鼓掌呀!」伯和未加深辩,和他太太走了。
这里何丽娜慢慢的站起,正想举着手要伸一个懒腰,手只略抬了一抬,随又放下来,望着家树微笑道:「又要劳你驾一趟。我们不坐船,还走过去,好吗?」家树笑着说了一声「随便」,於是何丽娜会了账,走出五龙亭来。
当二人再走到东岸时,那槐树林子,黑郁郁的。很远很远,有一盏电灯,树叶子映着,也就放出青光来。这树林下一条宽而且长的道,越发幽深了,要走许多时间,才有两三个人相遇,所以非常的沉静。两人的脚步,一步一步在道上走着。噗噗的脚踏声,都能听将出来。在这静默的境地里,便彷佛嗅到何丽娜身上的一种浓香,由晚风吹得荡漾着,只在空气里跟着人盘旋。走到树荫下,背着灯光处,就是那露椅上,一双双的人影掩藏着,同时唧唧哝哝的是一种谈话声,在这阴沉沉的夜气里,格外刺耳。离着那露椅远些,何丽娜就对他笑道:「你看这些人的行为,有什麽感想?」家树道:「无所谓感想。」何丽娜道:「一人对於眼前的事情,感想或好或坏都可以,决不能一点感想都没有。」家树道:「你说是眼前的事吗?越是眼前的事,越是不能发生什麽感想。譬如天天吃饭,我们一定有筷子碗的,你见了筷子碗,会发生什麽感想呢?」何丽娜笑说:「你这话有些不近情理,这种事,怎麽能和吃饭的事说成一样呢?」家树道:「就怕还够不上这种程度,若够得上这种程度,就无论什麽人看到,也不会发生感想了。」何丽娜笑道:「你虽不大说话,说出话来,人家是驳不倒的。你对任何一件事,都是这样不肯轻易表示态度的吗?」家树不觉笑起来了,何丽娜又不便再问,於是复沉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