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啼笑因缘(76)

作者:张恨水

二人走过这一道东岸,快要出大门了,走上一道长石桥,桥下的荷叶,重重叠叠,铺成了一片荷堆,却不看见一点水。何丽娜忽然站住了脚道:「这里荷叶太茂盛,且慢点走。」於是靠在桥的石栏杆上,向下望着。这时并没有月光,由桥上往下看,只是乌压压的一片,并看不出什麽意思来。家树不作声,也就背对了桥栏杆站立了一会。何丽娜转过身来道:「走吧。但是──樊先生!你今天好像有什麽心事似的。」家树叹了一口长气,不曾答覆她的话。何丽娜以为他有难言之隐,又不便问了。二人出了大门,同上了汽车,还是静默着。直等汽车快到陶家门首了,何丽娜道:「我只送你到门口,不进去了。你──你──你若有要我帮忙之处,我愿尽量的帮忙。」家树道:「谢谢!」说着,就和她点了一个头,车子停住,自作别回家去。

这天晚晌,家树心里想着:我的事,如何能要丽娜帮忙?她对於我总算很有好感,可是她的富贵气逼人,不能成为同调的。到了次日,想起送何丽娜的东西,因为昨天要去游北海,匆忙未曾带走,还放在上房。就叫老妈子搬了出来,雇了一辆人力车,一直就到何宅来。到了门房一问,何小姐还不曾起床。家树一想,既是不曾起床,也就不必惊动了。因掏出一张片子,和带来的东西,一齐都放在门房里。

家树刚一转身,只觉有一阵香气扑鼻而来,看时,有一个短衣汉子,手里提着白藤小篮子站在身边。篮子浮面盖了几张嫩荷叶,在荷叶下,露出一束一尺多长的花梗来。门房道:「糙花儿!我们这里天天早上有人上菜市带回来。没有花吗?──谁教你送这个?」那人将荷叶一掀,又是一阵香气。篮子里荷叶托着红红白白鲜艳夺目的花朵。那人将一束珊瑚晚香玉,一束玉簪花,拿起来一举道:「这是送小姐插花瓶的,不算钱。」说毕,却另提了两串花起来,一串茉莉花穿的圆球,一串是白兰花穿的花排子。门房道:「今天你另外送礼了。这要多少钱?」那人道:「今天算三块钱吧。」说着向门房一笑。家树在一边听了,倒不觉一惊。因问道:「怎麽这样贵?」那卖花人将家树看了看,笑道:「先生!你是南方人,你把北京城里的茉莉花,白兰花,当南方价钱卖吗?我是天天上这儿送花,老主顾,不敢多说钱。要在生地方,我还不卖呢。」家树道:「天天往这儿送花,都是这麽些个价钱吗?」卖花的道:「大概总差不多吧。这儿大小姐很爱花,一年总做我千儿八百块钱的生意呢。」家树听着点了一点头,自行回去了。

他刚一到家,何丽娜就来了电话。说是刚才失迎,非常抱歉。向来不醒得这般晚,只因昨夜回来晚了,三点钟才睡着,所以今天起床很迟,这可对不住。家树便答应她:「我自己也是刚醒过来就到府上去的。」何丽娜问他:「今天在不在家?」家树就答应:「回京以後,要去看许多朋友,恐怕有两天忙。」何丽娜也就只好说着「再会」了。其实这天家树整日不曾出门。看了几页功课,神志还是不能定,就长长的作了一篇日记。日记上有几句记着是:「从前我看到妇人一年要穿几百元的跳舞鞋子,我已经惊异了。今天我更看到一个女子,一年的插头花,要用一千多元。於是我笑以前的事少见多怪了。不知道再过一些时,我会看到比这更能花钱的妇女不能?或者今天的事,不久也是归入少见多怪之列了。」写好之後,还在最後一句旁边,加上一道双圈。这天。伯和夫妇以为他已开始考试预备,也就不来惊动他了。

到了次日,已是阴历的七月七,家树想起秀姑的约会,吃过午饭,身上揣了一些零钱,就到关家来。老远的在胡同口上,就看见秀姑在门外盼望着,及至车子走近时,她又进去了。走了进去,寿峰由屋里迎到院子里来,笑道:「不必进去了,要喝茶说话,咱们到什刹海说去。」家树很知道这老头儿脾气的,便问道:「大姑娘呢?同走哇。」秀姑在屋子里咳嗽了两声,整着衣襟走了出来。寿峰是不耐等了,已经出门,秀姑便和家树在後跟着。秀姑自己穿了一件白褂,又系上一条黑裙。在鞋摊子上昨日新收的一双旧皮鞋,今天也擦得亮亮的穿了。这和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男子在一处走,越可以衬着自己是个朴素而又文明的女子了。走出胡同来,寿峰待要雇车,秀姑便道:「路又不远,我们走了去吧。」她走着路,心里却在盘算着:若是遇见熟人,他们看见我今天的情形,岂不会疑心到我──记得我从前曾梦到同游公园的一回事,而今分明是应了这个梦了──她只管沉沉的想着,忘了一切,及至到了什刹海,眼前忽然开阔起来,这才猛然的醒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