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院子里北面,一列三间屋,乃是伯和的书房,布置得很是幽雅的。而且伯和自己,也许整个星期,不到书房来一次,这里就更觉得幽静了。这院子里垒着有一座小小的假山,靠山栽了两丛小竹子。院子正中,却一列栽有四棵高大的梧桐。向来这里就带着秋气的,在这阴沉沉的夜色里,这院子里就更显得有一种凄凉萧瑟的景象。抬头看天上,阴云四布,只是云块不接头的地方,露出一点两点星光来。那大半轮新月,只是在云里微透出一团散光,模模糊糊,并不见整个的月影。那云只管移动,彷佛月亮就在云里钻动一般。後来月亮在云里钻出来,就照见梧桐叶子绿油油的,阶石上也是透湿,原来晚间下了雨,并不知道呢。那月亮正偏偏的照着,挂在梧桐一个横枝上,大有诗意。心里原是极烦闷的,心想看看月亮,也可以解解闷,於是也不告诉人,就拿了一张帆布架子床,架在走廊下来看月。不料只一转身之间,梧桐叶上的月亮不见了,云块外的残星也没有了,一院漆黑,梧桐树便是黑暗中几丛高巍巍的影子。不多久,树枝上有噗笃噗笃的声音落到地上,家树想,莫不是下雨了?於是走下石阶,抬头观望,正是下了很细很密的雨丝。黑夜里虽看不见雨点,觉得这雨丝,由树缝里带着寒气,向人扑了来。梧桐叶上积得雨丝多,便不时滴下大的水点到地上。家树正这样望着,一片梧桐叶子,就随了积雨,落在家树脸上。家树让这树叶一打,脸上冰了一下,便也觉得身上有些冷了,就复走到走廊下,仍在帆布床上躺着。
现在,家树只觉得一院子的沉寂,在那边院子里的打牌声一点听不见,只有梧桐上的积雨,点点滴滴向下落着,一声一声很清楚。这种环境里,那万斛闲愁,便一齐涌上心来,人不知在什麽地方了。家树正这样凝想着,忽然有一株梧桐树,无风自动起来了,立时唏哩沙啦,水点和树叶,落了满地。突然有了这种现象,不由得吃了一惊,自己也不知是何缘故,连忙走回屋子里去,先将桌灯一开,却见墨盒下面压了一张字条,写着酒杯大八个字,乃是「风雨欺人,劝君珍重。」一看桌上放的小玻璃钟,已是两点有余,这时候,谁在这里留了字?未免奇怪了。要知道这字条由何而来,下回交代。
第十六回 托迹权门姑为蜂蝶使 寻盟旧地喜是布衣交
却说家树拿了那张字条,仔细看了看,很是疑惑,不知道是谁写着留下来的。家里伯和夫妇用不着如此,听差自然是不敢。看那笔迹,还很秀润,有点像女子的字。何丽娜是不曾来,哪还有第二个女子能够在半夜送进这字条来呢?再一看桌上,墨盒不曾盖得完整,一支毛笔,没有套笔帽,滚到了桌子犄角上去了。再一想想,刚才跨院里梧桐树上那一阵无风自动,更加明白。心里默念着,这样的风雨之夜,要人家跳墙越屋而来,未免担着几分危险。她这样跳墙越屋,只是要看一看我干什麽,未免隆情可感。要是这样默受了,良心上过不去;要说对於她去作一种什麽表示,然而这种表示,又怎样的表示出来呢?自己受了她这种盛情,不由得心上添了一种极深的印象;但是自己和她的性情,却有些不相同,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了。睡上床去,展转不寐,把生平的事,像翻乱书一般,东一段西一段,只是糊里糊涂的想着。到了次日清晨,自己忽然头晕起来,待要起床,彷佛头上戴着一个铁帽子,脑袋上重颠颠的抬不起来。只好又躺下了。这一躺下,不料就病起来。一病两天,不曾出卧室。
第二天下午,何丽娜才知道这个消息,就专程来看病。她到了陶家,先不向上房去,一直就到家树的屋子里来,站在门外,先轻轻咳嗽了两声,然後问道:「樊先生在家吗?」家树听得清楚,是何丽娜的声音,就答道:「对不住,我病了。在床上呢!」何丽娜笑道:「我原知道你病了,特意来看病的。」说着话,她已经走进屋子来了。
家树穿了短衣,赤着双脚,高高的枕着枕头。在枕边乱堆着十几本书,另外还有些糖果瓶子和丸药纸包。但是这些东西之中,另有一种可注目的东西,就是几张相片背朝外,面朝下,覆在书页上。何丽娜进得门来,滴溜着一双眼睛的光线,就在那书页上转着。家树先还不知道,後来明白了,就故意清理着书,把那相片夹在书本子里,一齐放到一边去了。笑道:「我真是不恭得很,衣服没有穿,袜子也没有穿。」说着,两手扶了床沿,就伸脚下床来踏着鞋。何丽娜突然向前,一伸两手道:「我们还客气吗?」她说这话时,本想就按住着家树的肩膀,不让他站起来的。後来忽然想到,这事未免孟浪一点。她这一犹豫,那两只伸出来的手,也就停顿了,再伸不上前去,只把两只手作了一个伸出去的虚势子,离着床沿有一二尺远,倒呆住了。家树若是站起来,便和她面对面的立着了;坐着不动,也是不好,只得笑道:「恭敬不如从命,我就躺下了。何小姐请坐,我叫他们倒茶。」何丽娜笑道:「我是来探病的,你倒要张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