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啼笑因缘(74)

作者:张恨水

三人同坐车到了北海,一进门,陶太太就遇着几个女朋友,过去说话去了。回着头对何丽娜道:「南岸这时正当着西晒,你们先到北岸五龙亭去等我吧。」说完管自便走。

何丽娜和家树顺着东岸向北行,转过了琼岛,东岸那一带高入半空的槐树,抹着湖水西边的残阳,绿叶子西边罩着金黄色,东边避着日光,更阴沉起来。一棵树连着一棵树,一棵树上的蝉声,也就连着一棵树上的蝉声;树下一条宽达数丈的大道,东边是铺满了野草的小山,西边是绿荷万顷的北海,越觉得这古槐,不带一点市廛气,树既然高大,路又远且直,人在树荫下走着,彷佛渺小了许多。何丽娜笑道:「密斯脱樊!你又在想什麽心事了?我看你今天虽然出来玩,是很勉强的。」家树笑道:「你多心了。我正在欣赏这里的风景呢?」何丽娜道:「这话我有些不相信,一个刚从西湖来的人,会醉心北海的风景吗?」家树道:「不然!西湖有西湖的好处,北海有北海的好处。像这样一道襟湖带山的槐树林子,西湖就不会有。」说着将手向前一指道:「你看北岸那红色的围墙,配合着琉璃瓦,在绿树之间,映着这海里落下去的日光,多麽好看,简直是绝妙的着色图画。不但是西湖,全世界也只有北京有这样的好景致。我这回到杭州去,我觉得在西湖盖别墅的人,实在是笨。放着这样东方之美的屋宇不盖,要盖许多洋楼。尤其是那些洋旅馆,俗不可耐。倘若也照宫殿式盖起红墙绿瓦的楼阁来,一定比洋楼好。」何丽娜笑道:「这个我很知道,你很醉心北京之美的,尤其是人的一方面。」家树只好一笑。说着话,已到了北岸五龙亭前,因为最後一个亭子人少些,就在那里靠近水边一张茶座上坐下。自太阳落水坐起,一直等到星斗满天,还不见伯和夫妇前来。家树等不过,直走出亭子,迎上大道来,这才见他夫妻俩并排走着,慢慢由水岸边踱将来。陶太太先开口道:「你们话说完了吗?伯和早在南岸找着了我,我要让你们多说几句话,所以在那边漪澜堂先坐了一会,然後坐船过来的。」家树想分辩两句,又无话可讲,也默然了。到了亭子里坐下,陶太太道:「伯和!我猜的怎麽样?不是第五个亭子吗?惟有这里是僻静好谈心的了。」何丽娜觉得他们所猜的很远,也笑了。

当下由何丽娜做东,陪着大家吃过了晚饭,已是夜色深疏了。天上的星斗,倒在没有荷叶的水中,露出一片天来,却荡漾不定;水上有几盏红灯移动,那便是渡海的小画舫了。远望漪澜堂的长廊,楼上下几列电灯,更映到水里去,那些雕栏石砌,也隐隐可见。伯和笑道:「我每在北岸,看见漪澜堂的夜色,便动了归思。」家树道:「那为什麽?」伯和道:「我记得在长江上游作客的时候,每次上江轮,都是夜里。你看这不活像一只江轮,泊在江心吗?」何丽娜笑道:「陶先生!真亏你形容得出,真像啊!」伯和道:「我还有个感想。我每在北海乘凉,觉得这里天上的星光,别有一种趣味。」家树道:「本来这里很空阔,四围是树,中间是水,衬托得好。」伯和笑道:「非也。我觉得在这里看天上的银河,格外明亮。设若那河就只有北海这样宽,我要是牛郎织女,我都不敢从鹊背上渡过去。何况天河决不止这样宽呢。」家树笑道:「胡扯胡扯!」陶太太也是怔怔的听,以为在这里对天河有什麽感想,现在却明白了,笑道:「你这真是『听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哩。现在天上也是物质文明的时代,有轮船,有火车,还有飞机,怕不容易过河吗?我猜今年是牛郎先过河,因为他是坐火车来的。」伯和道:「可不是,初五一早,牛郎就过河了。这个时候,也许他们见面了。」陶太太抬着头望了一望道:「我看见了,他们两个人,这时坐在水边亭子下喝汽水呢。」

这时,家树和何丽娜,都拿了玻璃杯子,喝着汽水呢。何丽娜一听忍笑不住,头一偏,将汽水喷了陶太太两只长统丝袜都喷湿了,便将一只胳膊横在茶桌上,自己伏在臂膊上笑个不了。陶太太道:「这也没有什麽可乐的事!为什麽笑成这个样子?」何丽娜道:「你这样拿我开玩笑,笑还不许我笑吗?」说着,抬起头来,只管用手绢去拂拭面孔。家树对於伯和夫妇开玩笑,虽是司空见惯,但是笑话说得这样着痕迹的,今天还是第一回。而且何丽娜也在当面,一个小姐,让人这样开玩笑,未免难堪。但是看看何丽娜却笑成那样子,一点不觉难堪。於是这又感到新式的女子,态度又另是一种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