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大街上,铺户一齐都已上门,直条条的大马路,却是静荡荡的,一点声息也没有。汽车在街上飞驶着,只觉街旁的电灯,排班一般,一颗一颗,向车後飞跃而去。偶然对面也有一辆汽车老远的射着灯光飞驶而来,喇叭呜呜几声过去了,此外街上什麽也看不见。汽车转过了大街,走进小胡同,更不见有什麽踪影和声音了。家树因对何丽娜道:「我们这汽车走胡同里经过,要惊破人家多少好梦。跳舞场上沉醉的人,也和抽大烟的人差不多,人家睡得正酣的时候,他们正是兴高采烈,又吃又喝。等到他们兴尽回家,上床安歇,那就别人上学的应该上学,做事的应该做事了。」何丽娜只是听他的批评,一点也不回驳。汽车开到了陶家门首,家树下车,不觉信口说了一句客气话:「明天见。」何丽娜也就笑着点头答应了一句「明天见。」
家树从来没有睡过如此晚的,因此一回屋里就睡了。伯和夫妇却一直到早晨四点钟才回家。次日上午,家树醒来,已是快十二点了,又等了一个多钟头,伯和夫妇才起。吃过早饭,走到院子里,只见那东边白粉墙上,一片金黄色的日光,映着大半边花影,可想日色偏西了。他本想就出去看凤喜,因为昨天的马脚,露得太明显了,先且在屋子里看了几页书,直等伯和上衙门去了,陶太太也上公园去了,料着他们不会猜自己会出门的,这才手上拿了帽子,背在身後,当是散步一般,慢慢的走了出门。走到胡同里,抬头一看天上,只见几只零落的飞鸟,正背着天上的残霞,悠然一瞥的飞了过去。再看电灯杆上,已经是亮了灯了。
家树雇了一辆人力车,一直就向大喜胡同来。见了凤喜,先道:「今天真来晚了。可是在我还算上午呢。」凤喜道:「你睡得很晚,刚起来吗?昨天干吗去了?」家树道:「我表哥表嫂拉着我跳舞去了。我又不会这个,在饭店里白熬了一宿。」凤喜道:「听说跳舞的地方,随便就可以搂着人家大姑娘跳舞的。当爷们的人,真占便宜!你说你不会跳舞,我才不相信呢。你看见人家都搂着一个女的,你就不馋吗?」家树笑道:「我这话说得你未必相信,我觉得男女的交际,要秘密一点,才有趣味的。跳舞场上,当着许多人,甚至於当着人家的丈夫,搂着那女子,还能起什麽邪念!」凤喜道:「你说得那样大方,哪天也带我瞧瞧去,行不行?」家树道:「去是可以去的,可是我总怕碰到熟人。」凤喜一听说,向一张藤椅子上一坐,两手十指交叉着,放在胸前,低了头,噘着嘴。家树笑着将手去摸她的脸,她一偏头道:「别哄我了,老是这样做贼似的,哪儿也去不得。什麽时候是出头年?和人家小姐跳舞,倒不怕人,和我出去,倒要怕人。」家树被她这样一逼,逼得真无话可说了。便笑道:「这也值不得生这麽大气,我就陪你去一回得了。那可是要好晚才能回来的。」凤喜道:「我倒不一定要去看跳舞,我就是嫌你老是这样藏藏躲躲的,我心里不安,连我一家子也心里不安,因为你不肯说出来,我也不让我妈到处说。可是亲戚朋友陡然看见,我们家变了一个样了,还不定猜我干了什麽坏事哩。」家树道:「为了这事,我也对你说过多次了,先等周年半载再说,各人有各人的困难,你总要原谅我才好。」凤喜索性一句话不说,倒到床上去睡了。家树百般解释,总是无效,他也急了,拿起一个茶杯子,啪的一声,就向地下一砸。凤喜真不料他如此,倒吃了一惊,便抓着他的手,连问:「怎麽了?」几乎要哭出来。要知家树如何回答,下回交待。
第八回 谢舞有深心请看绣履 行歌增别恨拨断离弦
却说凤喜正向家树撒娇,家树突然将一只茶杯拿起,啪的一声,向地下一砸。这一下子,真把凤喜吓着了。家树却握了她的手道:「你不要误会了,我不是生气,因为随便怎样解说,你也不相信,现在我把茶杯子摔一个给你看。我要是靠了几个臭钱,不过是戏弄你,并没有真心,那末,我就像这茶杯子一样。」凤喜原不知道怎样是好,现在听家树所说,不过是起誓,一想自己逼人太甚,实是自己不好,倒「哇」的一声哭了。
沈大娘在外面屋子里,先听到打碎一样东西,砸了一下响,已经不免发怔,正待进房去劝解几句,接上又听得凤喜哭了,这就知道他们是事情弄僵了。连忙就跑了进来,笑道:「怎麽了?刚才还说得好好儿的,这一会子功夫,怎麽就恼了?」家树道:「并没有恼,我扔了一个茶杯,她倒吓哭了。你瞧怪不怪?」沈大娘道:「本来她就舍不得乱扔东西的,你买的这茶杯子,她又真爱,别说她,就是我也怪心疼的,你再要摔一个,我也得哭了。」说着放大声音,打了一个哈哈。凤喜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噘着嘴道:「人家心里都烦死了,你还乐呢。」沈大娘道:「我不乐怎麽着?为了一只茶杯,还得娘儿俩抱头痛哭一场吗?」说着又一拍手,哈哈大笑的走开了。